自2018年薛涛参加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作为中国主宾国的代表作家之一,首次登上国际文学舞台之后,他带着自己的作品到访过意大利、丹麦、伊朗、韩国、捷克、马来西亚等众多国家,与当地的出版人、读者朋友见面交流。他的作品能被世界各国普遍接受,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在于,他所书写的童年具备了一种普遍的、难以回避的、真实且勇敢的“孤独感”。
走出孤独
当我们谈论少年的孤独感就好像在谈论一种生理疾病,好像在说孤僻、自闭、难以沟通。成年人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孩子,所以更怕看到孩子的孤独。然而,这世界上的每个人只要具备了独立思考的能力,都难免孤独。孤独来自不同的观念和生存立场、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原生家庭、不同的年龄和阅历等,那些难以共享或不被他人理解的时刻,孤独感便产生了。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人们的精神世界更是如此。
近年来,伴随着网络和自媒体的发达,我们接触到了更多独立的个体和声音,也具备了更大的包容心去接纳 “与我不同”的事物。这时,我们好像看懂了少年的孤独,开始认可他们的特立独行,也允许他们自由地敞开或关闭心门。在这一点上,薛涛比我们走得更远。2002年,《泡泡儿去旅行》一书出版,这本书中就已经隐藏了“孤独”的内涵。故事里,小离和小虬是“脆弱”的泡泡家族,必须在特定的温度下生活。于是,他们四处旅行,奔赴温度适宜的地方,固执地生活在与世俗不相容的世界,为了心中的执念不畏长途跋涉。
但是渐渐地,薛涛也意识到了这样的“孤独”并非真的合理。儿童与成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自我亦与他人不可分割。2012年前后,《小城池》《围墙里的小柯》先后出版,纯粹的幻想与现实开始走向融合。在这两部作品里,我们看到孩子的精神孤岛恰是成年人曾经生活而后抛弃的场所。它可能意味着成年人有一段无法回溯、被遗忘的过去,而这“过去”又在当下构成了孩子们的精神家园。这是在城市快速发展中成长与失去之间的矛盾,薛涛通过写作,不断寻找两者中间的平衡。
近十年,薛涛的作品开始突破少年对孤独感的自怨自艾,走向了更广阔的空间和更深邃的内心世界。此时,他笔下的少年开始寻求自我的突破,用各种各样的行为和方式尝试与成人世界达成和解。
寻求更宏大的少年世界观
《砂粒与星尘》是薛涛里程碑式的作品,一经出版就获得了多国汉学家的关注,入选了2019年的“中国好书”和德国慕尼黑青少年图书馆“白乌鸦”书目。目前已被翻译成英、法、阿拉伯等多种语言。
从这部书开始,薛涛的创作趋于成熟,他对世界的认识也带有了一种童话般的平和,开始立足于希望和坚守去看待世间的悲剧。
孩子们离家出走乃至失踪、沙漠不断扩张蚕食城镇、狼群惊扰人类,这些或多或少都引发了人们惋惜、悲伤和无奈的慨叹。故事里的砂爷却始终坚信自己的孩子能归来,从没有丧气和抱怨,也因此收留了同样离家出走的孩子星尘。临时组队的“父子”俩一起应对漫无边际的黄沙,应对狼群带来的危机。故事的最后,砂爷送走星尘,人类也与狼群和解。我们不知道砂粒是否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但陪伴砂爷一直坚守在沙漠边缘的邮递员、始终没放弃寻找砂粒下落的警察,都是故事中让人难以忘怀的角色。
这本书已经不仅是讲一个少年离家出走的故事,而是在讲离家出走的少年与陌生大叔之间的故事,讲一只鹰和一匹孤狼斗智斗勇的故事,讲一只瘸腿鹅最终展翅飞翔的故事,讲邮递员只言片语的安慰和民警永不言弃的执着。它容纳了更错综的人物关系和更复杂的情感变化。
达成与“孤独”的和解是人生重要一刻
你是否有过这样一个朋友
他陪你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
当他消失不见时
你的童年也随之一去不回
这就是你的“小山羊”
这是写在《小山羊走过田野》英文版封底上的广告语,也诠释了这本书的内涵。这本书出版以后不断登上各种榜单,从童书研究专家到大众读者都对它赞不绝口。当然,王笑笑的精美插画为作品增色良多,但我认为它颠覆了青少年文学以讲故事为特征的属性,转而以一种意识流式的漫谈形式,展示出一个少年与自然万物的精神交流,最终与孤独和解的过程。
《小山羊走过田野》由很多篇独立的散文组成,字里行间都是孩子无厘头的行为,充满了恣意潇洒。然而贯穿起来看,又有着明显的故事线索。这本书写的是村庄和乡野,这里与城市不同,每个村庄可能只有一条路、一所学校、一个集市……当一个村庄构成一个世界时,所有细节都被放大,情感也是。薛涛用这样的手段,浪漫地诠释了一个少年的内心世界。在这里,我们能看到少年的“孤独”并不可怕,只是作为旁观者的我们看不见也听不懂而已。少年的“孤独”很有可能是他们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是一种更健康、更平和的世界观,是一个少年接受了自己的与众不同,而后又接受必须与成人世界共处的事实。
在诗意的表达中回归本真
很多人曾评价薛涛的作品是诗意的表达。起初,我认为这个诗意是唯美,或者是对诗歌的场景转化。后来渐渐地,我发现薛涛的诗意真正体现了“诗歌”的精髓。世界各地的诗歌在艺术形式上有明确的不同,有各自押韵的技法和意象的选择。但总的来说,诗歌具备很强的象征意义,描绘的是情绪和感受,内涵皆在所言之外,这正是薛涛作品注重的。
薛涛曾对我说:“诗意,是作家凝视世界时的温柔目光。如果有一双眼睛正在打量人类的生活,那么这对目光便是太阳和月亮。日光负责目光如炬,清晰可见,它属于理想和剖析,直面人性。月光则让人间充满温润的哀伤,它缝合伤口,并降低疼痛。”他特别强调,哀伤是一种积极的审美体验。
薛涛文学里的诗意表达来自他的故乡和童年,他喜欢讲述最普通的生活。在《小山羊走过田野》一书创作的最后阶段,我因参加沈阳大学的童书研讨活动,与画家王笑笑来到书中描写的那片田野,走过薛涛儿时奔跑过的田间小径,一路听他回忆往事,讲述这片土地数十年来的变化。当他讲到哽咽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本书一定具备打动人心的力量。他自述道:“我从小生活在一片诗意的田野,时常躺在那里回味并疗治童年的心灵创伤,这片田野最终在我的心灵深处扎下了根,岁岁枯荣,永不休止。最终,它结出了诗意的果实,成为我的作品里面重要的审美元素。”薛涛笔下的孩子具有难得的真实状态,他们迷茫、放纵,看似与周围格格不入;他们有时热情洋溢,有时又冷淡疏离。这些角色不是作家为完成故事而虚构出来的,更像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的真实人物。
正因如此,他的书不仅适合孩子阅读,也适合成人。他让我们看到,在平淡无奇的日常里也可以有妙趣横生的体验,如《孤单的少校》;他让我们理解,如果你看到一个孩子的叛逆,那么他可能正在寻求精神的归属,经历着一场冒险和洗礼,如《形影不离》;《桦皮船》《我不是博物学家》等近作,则是他对现代与传统、人类与自然的一次辩证思考。我期待,这些作品有天能被翻译成多国语言,与世界各地的青少年读者见面。
(作者系书评人、少儿阅读推广和版权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