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批评家说过,有两类人适合当作家,一类是农人,一类是水手。所谓农人,本意指的是那种“对本地掌故了如指掌”的作家,是对本地生活、风土人情、日常境遇的熟稔,他知道得总比别人多、比别人深、比别人细;所谓水手,本意则是“他的经验朝向未知”,他是在“创建”一种我们在日常中没有见过的世界,我们对他言说的那个世界无法证其真也无法证其假,在那个远离我们日常的世界中,他同样比我们知道得多、知道得深、知道得更细。农人式的作家,是在生活中不断开掘,是提炼、凝聚和言说本土经验,更强调细致、深入和微妙;而水手式作家,则是要在故事和陌生处着力,它强调新奇、曲折和“非常态”,时常会有魔幻的、幻觉的、想象的成分注入。两种类型的作家,各有优长,各有炫目之光,我们大概无法在强调某一类型的重要和卓越的时候,去否定另一类型的重要与卓越——但区分这两种类型还是异常必要的。因为它们要书写的侧重点不同,而阅读者从中的“汲取”也会随之不同,随之而来的是评判角度和审美角度上的不同。因此,为这两类作家的作品书写阅读“导图”也就必然地要进行相适的调整。
在我看来,李静可能属于典型性的农人式的作家,她的写作更多地基于经验、感受、被触动的情感和自我情绪的外射。在《青色书》收录的诸多篇什中,她几乎都是以“自我”(当然,这个自我也允许有部分的虚构)为半径来完成的。在她的这些篇什中,我们始终能看到被凸显的“我”的存在,即使在那些所谓的山光水色中,“我”的观测之眼和外物对“我”心境的波及也是明显的、相融的。李静在《青色书》的文字中没有特别强调自己藏族的身份,甚至可能有意忽略,但她通过自己身侧的事物、民俗、地域特征、双方对话和个人习惯,背景式地勾勒出了在“自我”之中的种种沉积,这里面当然也包含民族性的部分。
阅读李静的文字,我偶尔分神,会想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句深刻的断语,他曾说,《古兰经》中没有一次提及骆驼,恰恰证明它是阿拉伯人的创作,因为阿拉伯人对骆驼是那么地熟视无睹,它们就像空气和每日的呼吸一样。那么,李静的写作可能同样如此,她不刻意强调的,恰恰是她具备的、连接着血脉和呼吸的。她不通过也不想通过猎奇化的表征性来“呈现”自己,而更愿意从内心出发,从更深入的幽暗和埋在心底的光出发。我个人非常认可她的这一选择,尽管这个选择会让部分的批评者“遗忘”她的民族身份,在谈论少数民族写作的时候忽略她所获得的成就。
但是,好的文学从来都不是依靠外在的“修饰物”,它在部分凸显差异、陌生的同时,一定要确保某种精神上的共有和共情。能让文字具有穿透力量的,永远是它葆有的知识、智慧和情感,是对生活生命“遮遮掩掩的真情”。
平和有光 亲近自然
和自然的天然亲近,是李静文字的一大特点。这种亲近在我看来是骨子里的,是一种相融性的、交织性的流淌,甚至让人觉察不出太强的“界限感”。是故,将李静的文字看作生态文学或者自然文学,大抵也是对的。因为,在她的文字中,自然有灵,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可爱可敬的“活体”,它们甚至时时会居于中心位置,而将人(包括李静这个观察者)都挤向角落。在李静的文字中,我们会特别地注意到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繁衍生息”——它不可忽略,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连接着世界观、人生观的词,它折射着作家对于自然事物和人生的本质性理解。佐证性的,是她在《高原里》重复过至少两遍的一段话:“在整个生物圈里,每一个物种似乎都有自己专属的地界线,这条地界线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这是不可逾越的自然法则,它像一道无法解除的魔咒,万物皆受约束。”正是基于此,李静自然书写的特质性也就呈现了出来:一是天然的亲近感和融合感,这一点前面已经提到。二是事物的平等性,在她那里陡峭险峻的山峰、轰轰烈烈的杜鹃林、伸手可触摸到的天空以及追逐《冈仁波齐》的他,与路边飞起的雉鸡、小小的七星瓢虫、结伴而行的蚂蚁都被放在了平等的观测位置,她用同样的、平等的语调叙述和描述,而这种平等性还表现在:“天空中还有一只灰褐色的鹞鹰正在锲而不舍地追逐一只喜鹊,喜鹊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似是嗓子里含了很多粒沙子。另一只喜鹊赶来帮忙,但鹞鹰不为所动,它们起伏、周旋……”在这里,李静平静地“观望”,既没有站在捕猎者的强势一边,也没有站在被猎者的弱势一边,她将自然界中的(也包含人生中的)繁华与萧瑟、慈祥与凶险一视同仁,而这一视同仁贯穿于所有的篇什。三是李静在对自然的书写中始终有一种洇漫着的温情,也正是因为这温情的存在,使得她的文字恬静、平和,时有光的跳跃。我甚至觉得,她的这种温情是古典的、东方的,它不在险峻和冲突的力量感上特别用力,甚至有时会消解这种力量——这种处理方式打捞起的是久违的中国传统中极为珍贵的东西。她写下了她信的、她理解的和她认可的,是那种亲近感,是语调里的温情,也是事物间的平等观。正是通过这些特点,通过她贮含在文字中的真情,李静的《青色书》呈现了鲜明的个人特色,有着自己的巧妙赋予。
在场的感受与地域的丰饶
地域性,或者杂糅于地域性之间的民族性,依然是我要提到的,这是李静“了如指掌”的本地掌故,是她悄然埋入的独特的印迹。我承认,正是这种地域性的差异让我在阅读中兴致勃勃,是李静用她的笔在引领着我和我们,进入到她和那片地域所建构的山光水色与风土人情中。在李静的书写中,她的地域感不只是知识性的,她不仅仅试图告诉我们“海拔3323米,北纬37.16度,东经101.30度,气温15.5摄氏度”的科学表述,以及察汗河流域会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德令哈清晨的大太阳和粗粝响亮的风,不仅仅是青海花儿青苗戏,不仅仅是巴塘草原的牧人生活、父亲留在农村信用社的遗存以及名为“赛虎”的狗。这些当然是属于地域性和个人性的部分,甚至是显赫的、鲜明的、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李静要在文字中告诉我们的,远不止这些。我个人更为看重的,恰恰是她的个人赋予,以及她为书写地域性而添置的那些。
首先,她添置了细节。细节,在她的文字中是最为值得关注的部分,也是这本《青色书》中最有质感和情感感染力的部分。有批评家说过,作家应当是人类的神经末梢。在李静的这本《青色书》中,在她所提及和提供的细节中,我时时会有来自“神经末梢”的触动,而这触动会由轻而重,渐成涡流。譬如《里奥是只狗》中,她写“里奥”的两面性。这里面有着情感情绪的丰富,有着强烈的共感力,有着末梢式的柔软,有着对事物体贴、细致而又敏感的体察。在《无名之辈》和《风吹彻》中,来自神经末梢式的细节带给我们的感触可能更强。
其次,我要强调她在书写中的“我”的在场,尤其是“我”在场时充当的“感受者”的那一面:“我”在这里感受和体味着所有的发生,“我”被触动、被击中、被带入和融化……李静让“我”始终在场,一方面建立了足够让人“信以为真”的说服力,另一方面则更多地强化了阅读者随之的感同身受。
第三,我还要强调李静在书写中的洇漫性。她往往不是止于对眼前之景的描述,而是由此联想,联想自己的经历、经验,联想类似的情节、细节,联想历史、文化和古人的感吁。阅读她的文字,我能想到的另一概括性的词就是“枝繁叶茂”,它有着主线和主根,但更有繁盛的、宽阔的枝叶和果实,收放自恰。这些使《青色书》获得了让人感触良多的丰富和厚重。
我还想指认它的故事性,这也是李静的有效赋予,让散文的情绪连接有一个起伏和铺排,从而构成着连贯推进;我还想指认她在语言上的用力和精心,它平和而精致,畅快而美妙,富有诗性。《青色书》中所贮含的、所葆有的,以及所要告知我们的,远比我要说的、可以说出的要多得多,愿朋友们拿出耐心,它就像是醇厚的茶,有着耐人回味的滋味。
(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