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出生后便开始了他脱离母体的远行,此种远行催生了一个人的成长。走到今天这个年龄,回望过去,15岁以前,28岁以前,30岁以前,都是一段神奇的转折。这个转折包含了时间、地域、身份,当然,其中分量最重的是思想和认知。15岁以前,我对一个人注定的脱离母体的远行毫不自知,那时的成长十分简单。
在故乡的一个温暖的县城,我带着所能理解的对世界全部范围的定义长大,除去某一天意外获悉人会衰老和死亡这个事实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让我情绪过分激动的事情发生。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伊宁市,初一假期,父亲和母亲兑现了一次家庭旅行,我们在伊犁河附近拍了张珍贵的合影,皮肤黝黑、身材消瘦的我在照片里有些严肃,可能是在强装淡定、隐藏体内的激动。那时,我以为离开家最长的距离不过如此,至少我见到了伊犁河,见到了有电梯的商场。
两年后的夏天,几乎超出我理解范围的距离,揭开了我人生第一次长途远行的帷幕,15岁的我拉着父亲为我买的黑色皮箱子离开了故乡。至今还记得,那是2004年8月的一天,亲人远道而来为我送行。在那个年代,家里的孩子出去上学,放眼整个县城都是一件非常大的喜事。中途,我似乎被某种力量牵引,走出餐厅,独自走到了母亲教书的学校。学校离我家很近,因此成了我和妹妹童年时的免费游乐场。那天,故乡再次刮起剧烈的风,但我竟没有一丝的害怕,甚至希望风吹得更猛烈些,替我发泄那个年纪还无法承受的激动。因为我仍然无法想象一个人的长途远行,尤其是到从前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大城市远行。这个让父母“有面子”的事情背后,隐藏着我深深的惧怕。我穿了一身新衣裳,脚上是崭新的运动鞋,走路十分舒适,母亲一贯节省,但为了让我体面地去求学,母亲花了一大笔钱给我买了整箱衣服,足见她的欢喜。我一个人走在学校的操场上,狂风振动白桦树发出剧烈声响,和我心里翻腾的激动遥相呼应。我反复地问自己:你害怕吗?你准备好了吗?
多年来,我一直在克服这个问题,也在回答这个问题。远行终于没有停止,它也不会停止。我在距离故乡还有600多公里的乌鲁木齐定居,乌鲁木齐是我求学路上往返的转折点,对我有种特别的意味。坐在碾子沟的大巴上,南站的火车上,我总是能快速地把自己从离别的伤感中抽离、缓解、开始坚强起来。自28岁开始的新身份引发的远行,与故乡、与父母走在平行时空里的远行,如果这是对离开母体的远行的一次理解的话,30岁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一生其实是一个人的远行。直到今天,当我的身体也分离出一个远行的生命后,才真正理解远行的意义和它的深刻。从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远行开始得有些早,导致我失去了或许能保留的与故乡以及亲人的更多记忆。毕竟匆匆日子,人总靠记忆获得慰藉。不过,这说明我对远行的理解是狭隘的。我庆幸和感激自己的足迹再经600多公里后,能够延伸到更多的地方。在更多的地方我遇见了许多陌生人,他们以不同的身份或短暂或长久地走进我生命,给予我前行的力量。在这一过程里我产生了诸多的情绪,它们以不同的故事召唤了过去故乡的记忆,形成了带着思想和认知的故事。于是,我将它们写下来,尽管文字笨拙,仍在努力表达,希望能在有同样经历的人,以及正在经历如此事情的人当中,引起某种共鸣。
600公里是伊犁和乌鲁木齐之间美丽的风景,也是一段辽阔宽广的记忆,经过那段路,等待我的是与故乡不同的山水草木,更为湿润的空气,还有提早两个小时的,以北京时间计量的生活。某一扇门为我热烈地、及时地打开了,我对世界的定义变得宽广。然而,一个人的远行自始至终会带着故乡,包括故乡的土壤、水,以及那里长出的食物,也带着自身的族性,因此,人除了样貌的不同还会产生性格的不同。如我,走过了600公里以及在此基础上叠加的距离,自身携带的特征与新的地方的地域、人文、饮食融合,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也诞生了一个个崭新的我。新的我接过之前那个我手中的接力棒,在时间和空间距离上继续展开一个人的远行。这本书中我写了远行的经历和引发的感想,多少带着个人局限的狭隘情绪,这也是目前写作需要突破和走出的“自我”。这本书也写了我当下生活的城市乌鲁木齐,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余年。乌鲁木齐的成长也从某一方面折射或涵盖了我的成长,这些当然也是远行经历的一部分,或许往后,会对我影响更多。
从这本散文集定稿后到今天,我的思想和它形成的文字也在同我一起远行。因此,今天的我羞愧于当时的表达,仍被“现在的我写出来或许会更好些”的思想困扰。当然,这样的困扰会促使我放大感官,好好地书写、记录寻常的日子。我感激让当时的表达得以以一本书的形式让更多人看见,希望遇见这本书并决定读一读的人,能从中获得温暖,激发身体隐藏的或已被唤醒的远行记忆和意识,对正在经历的寻常日子投以关注,对遇见的人报以关爱。在新疆的广袤土地上有许许多多美丽动人的故事,每个以这里为起点远行的人,以及远行来到这里的人,都带着这里的人文、饮食、地理特征,在更多的地方无时无刻地展开更为宽广的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