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凤凰书评

带我“低头便见水中天”的作家

□ 袁 楠

引子:

那天,同事发来格非老师暌违四年的全新长篇《登春台》的宣传文案。

“众人熙熙,如登春台。于万千命运中,我们推开自己的门。

故事聚焦1980年代至今四十余年漫长时间,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分别从江南笤溪村、北京小羊坊村、甘肃云峰镇、天津城来到北京春台路67号。他们四人的命运流转在这里轮番上演又彼此交叠。他们从无序偶然中走来,在时间的湍流中前行。他们的故事是无数微弱振动中的一角,故事渐渐拼凑成全貌,带我们离开地面,回望时代。仿佛有什么隐含逻辑,将世间万物联系在一起,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

我,一枚格非作品《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望春风》《登春台》的责编,仿佛等了很久这部新长篇,仿佛一直在等它。

这样的等待,或许起源于格非写作《登春台》时,说他将写出也许是生命中最重要作品的那天,起源于那些跟随他索解探幽《金瓶梅》的神妙日子,起源于读到《望春风》结尾欲泪还休的那一刻。

也许,还源自很久以前,捧着刚刚做出来的雷蒙德·卡佛《大教堂》去清华找格非老师讨教的那年。说起来有趣,很多曾热心为译林社外国文学作品撰写评论的作家学者,后来都成为我们重要的原创力量。

时间的风霜中,哪怕十年二十年,有些人并没有什么改变,譬如格非。沉思略显严肃的神情,斑白的两鬓,深蓝色毛衣,硕大的黑色双肩包,从最初见到他起,就这么刻写在了十余年的记忆里。

刻在记忆中的还有关于名作的讲论。作为著名文学教授和外国文学资深读者,格非老师有相当大的阅读量,他对作家作品的剖析鞭辟入里而颇为独特。对译林社多年来出版的卡尔维诺、奥兹、巴恩斯、卡佛等作家,他多有精彩点评;译林社所出他的学术讲稿《文明的边界》中,他选择了麦尔维尔、穆齐尔和志贺直哉三位作家来讨论,他们都是现代隐士或离群索居者,都将自然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作为自己作品最重要的主题,都试图重构现代性的时空关系。在格非的“剥洋葱”下,我们更为深入地理解到《没有个性的人》《白鲸》,其实,也是在更加切近地理解到格非本人。他遴选的作家站在“最后之人”的基点上,回望整个文明进程,这何尝不是他本人向着未来的一种眺望呢?

更多记忆片段,当然是关于我责编的格非作品。做《雪隐鹭鸶》,跟作者讨论书里涉及的诸多历史地理细节,饶有兴味、妙不可言;请“最美的书”设计大师朱赢椿做白底凹凸封面,腰封是玫红线描图,铺陈旖旎与荒凉。接着做《望春风》,格非老师说写作这本书的念头源于他一次陪母亲返乡,在熟悉又不再熟悉的荒地上百感交集地坐了两个多小时。这是站在时间高岗上对历史的文学回应,跌宕起伏的个人命运、家庭和村庄的遭际变化迸发出充沛的力量,让编辑在看校样的过程中不时感喟嗟叹;谈到封面时,格非老师说,书里有二十多个人物,会不会需要热闹些?最后请陆智昌先生设计的《望春风》,却全然是个简约的存在。作家和我在七八个方案里选择了同一个。带灰度的蓝绿底色,大片写意涂抹的鹅黄嫩绿,宛若春风吹拂;更重要的是,简洁空灵的排布指示着小说家的态度:置身时间长河,无奈却憧憬,虚无而希望。腰封上有一朵云状的白色,过了一天,格非老师说,他的朋友们觉得设计很好看,那条白色显得独特。出版数月后再看,凸显出纸张细密纹理的白色区域留下了诸多想象空间,丰腴或瘦瘠一分,似都有损这一空间的恰到好处。对他作品装帧格调的认定,似乎就是从那时打底的。在《登春台》,题材转向了都市日常经验,继续对人的群像进行广泛精微的考察,关注并探求现代文明带来的挑战、现代人的情感归宿与命运走向,我们讨论人物情节、讨论逻辑结构、讨论整体设计,也讨论怎样让它走到读者心里。

《雪隐鹭鸶》《望春风》到《登春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格非的博士论文,主题是废名的桥水树梦。百转千回的乡愁,对文明的忧思与寄望,平静之下隐秘的不安稳与悲剧感,古典传承和现代性奇妙融合,出离个体经验的哲思性写作,在格非其人其文,都是一脉相承的吧。

说《登春台》是一部集大成之作并不为过,它充分呈现出一位一流的智识作家演绎世界和表达思想的方式,仿佛浓缩了他几十年来凝视和解剖现代文明的观念史。一方面,在人物与情节上高度凝练而有思辨性、象征性,另一方面,密匝细腻的工笔描绘依然丰满可感,活色生香的生活经验,对量子物理、物联网的孜孜探求,都仿佛在字里行间有所映照,令我感到格外亲切。非常重要的是其中的主人公周振遐,正是通过他,格非深切追问生命的意义难题。

有天我忍不住问:“为什么觉得周振遐的想法和美学,有一点您的影子呢?”“哈哈哈,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说。

其实我想说,远不止“一点”。事实上,《登春台》里周振遐对世界与人整体性的看法,他喜欢的古书,他住所的雅致陈设和养育的“粉色达·芬奇”“夏奈尔”等等品种繁复的欧月,让我在令人极度舒适的文字里游弋时,眼前经常浮现出跟另一位年轻的责编小伙伴管小榕一起去宜兴,喝了很多杯单枞的某个安静的下午。

那天真是偷得半日闲。有点水汽氤氲的江南,四周几乎俱寂无声。我们坐在长长的桌边,小口啜饮清香乃至有些凛冽的单枞,手握发烫的杯子,聆听世间凉热;格非老师坐在对面娓娓道来,讲他和母亲,他和学生,听我们絮叨琐事,沉静而富有智慧。有很多次这样的闲谈,刻写在了记忆深处。他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对普遍人性与生活境遇的阐发很具启示意义,无论是讲述人的性格导致的命运,还是闲聊原生家庭的种种投射;无论是说起他们一家子喜爱的古典音乐和咖啡,还是开解寻常生活里令人烦扰的命题,对面的我——或许年轻的小伙伴也一样,即便不是醍醐灌顶,也时常被拨开迷雾,“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惊讶于一位当年的先锋写作旗手,兼具学者作家双重身份的知识分子,在洞察浮生烟火时那份体谅与豁达。他是出世的,也是入世的。

从宜兴那个下午起,我就一直喝着单枞,芝兰香、蜜兰香、鸭屎香,它的香气有点峻峭,有人会觉得不够温厚,于我,却蕴藏了一个饱满如许、回甘悠长的下午。

时常庆幸相遇这么好的作家,不用回避、烧脑,尽可以坦诚、默契。关于编辑和作者,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道:“在与作者打交道的过程中,收获的不仅仅是知识和工作成效,因为密切沟通和情感共鸣,编辑以遇到这样的作者而深深欣慰并引以为职业中至高的乐趣”。

是吧。暮冬时节,格非老师参加译林出版社品牌盛典活动,言及他和出版社的故事,以及新作《登春台》,说到他写作过程中会有纠结和犹豫,然而他有信念要写下去,因为他知道“世界上至少有两位他的责任编辑(小伙伴和我)在等待他,对他报以全然的信任”。

当时坐在台下,倏然感觉到职业和稿子闪闪发光,格非老师、白鲸、赵伯渝、周振遐,我和我们编辑,都在旋转着进入了高能的小宇宙。

这时一个微带南方口音的沉厚中音在说:

“我们都是宇宙中一颗渺小的粒子,一刻不停地,微弱振动。”

说他天赋异禀也好,说他具有最独特的文学性也好,格非老师自言他“没有寻找价值,只是希望描述。因为每一代人都有存在的理由”。寻找价值、指点价值并非必需。对更为深邃的时空的理解伴随着做书的历程,对人性和审美更多的体悟,则来自书与人。

“人的一生,很像是可以醒在不同时空中的梦的万花筒。”谢谢格非老师的“描述”。

(作者系江苏凤凰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

2024-03-15 □ 袁 楠 1 1 文艺报 content73877.html 1 带我“低头便见水中天”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