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蟋蟀》插图

读毕《月光蟋蟀》的最后一页，正是华灯初上之时。打开窗，冬日暮时的凛寒空气扑面而来，窗外是北京的三环路，适逢晚高峰，车水马龙，自于铁灰色的高楼间奔赴前程。奇妙的是，那一刻，我耳边响着的，不是眼前的都市喧嚣，而是由两只蟋蟀玉顶和铁头领唱，纺织娘、蝈蝈、金铃子、油葫芦、蝉、蝼蛄、青蛙、鱼儿、夜莺合唱的琳琅之声。这是许久未有的感受了，由一部儿童文学作品所带来的对当下生活的轻柔震荡，这样文雅、浪漫、单纯，却又开阔、坚定、饱满。这种美感是属于儿童文学的，极简、极轻、极暖，就像孩子给的拥抱，还有那拥抱后抬头的微笑。当看到微笑的一刻，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了，或者说，这个世界可以变得更好。对于赵丽宏而言，《月光蟋蟀》也许只能算是个小作品，与他的其他作品相比，没有那么重的分量、那么大的题材，但正是因为它的轻、它的小、它的单纯，使它恰如一阵温柔晚风，可于盈然自得之中，以胧月之光为引，以蟋蟀之歌为伴，将我们毫无羁绊地带回到诗意的原野上，回归至儿童文学初心所在之处，去聆听世间微小之物的吟唱，感受命运萦绕迂回中的勇气与挚情，心无杂念，自在自如。从这个角度上来讲，这部小而美的作品于2024年之初出版，对于中国儿童文学来说，意义非凡。

这是一个看起来挺简单的故事。两只原野里最出类拔萃的蟋蟀，一只叫玉顶，一只叫铁头，一只金黄色，一只黑色，无论是唱歌还是格斗，他们都是出色的、拔尖的。但他们不是竞争者，不是对手，而是既能在月光下一唱一和同奏清歌，也能并肩作战大败斑蝥的一对挚友。命运无常，蟋蟀猎人捕走了铁头，摘花兄妹亮亮和灿灿带走了玉顶，一对好伙伴从此各自在人间奔跌。作者选择玉顶的视角，讲述他跟随亮灿兄妹回家后展开的奇遇：他遇到壁虎阿灰，认识了蟋蟀行家纸先生，吃上了亮灿妈妈做的米糕，在这个新家里，玉顶得到了一个小宠物所能得到的那种关照和爱。而他也回馈给亮灿兄妹以情义，为他们唱歌，帮他们在小朋友间的蟋蟀格斗中获胜，甚至还学会了用蟋蟀的歌声来回应人类的语言，即便有逃离樊笼的机会，他都没有离开。直到他为了帮助亮灿兄妹的舅舅脱困，顶着“白玉大将军”的名号参加蟋蟀格斗擂台赛，在你死我活的蟋蟀擂台上重新遇到了铁头。即使是在擂台上，即使是已经各自经历过起起伏伏，这对挚友只要在一起，仍是毫不犹豫地齐心协力，哪怕最后玉顶痛断一腿，也要一同回到原野之上，月光之下，歌声之中。

就像老蟋蟀金刚说的，“生而为蟋蟀，不是为了格斗，也不是为了供人取乐。要活在田野里，唱在田野里，死在田野里，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只是小如蟋蟀所发出的微末声音，却是点滴铿锵，自原野中翻卷而来，波涛汹涌，月光凶猛，振聋发聩。

在《月光蟋蟀》中，作者选择的是玉顶这条始终保有寸许温情的明线。这条线显然更适合孩子们阅读，也符合孩子们的心理期待，读起来轻松、澄净、明悦。在玉顶身上，集合了令孩子们着迷的英雄气质与浪漫色彩，有花、有歌、有香甜米糕、有壁虎阿灰、有刻着“无敌”字样的古董蟋蟀盆，它是一路常胜地走到蟋蟀擂台上的。而另一条属于铁头的暗线却一直在遥远的角落里暗自撕扯着这个故事。这条暗线从一次突如其来的捕猎开始，直到蟋蟀擂台上突然出现那个“头顶的触须短了很多，尾须也断了半根，原来光滑圆润的身体，出现很多深深浅浅的伤痕”的擂主黑旋风为止。两次“突然”之间，铁头经历过什么、感受过什么、思索过什么，作者仅用寥寥数语，一笔带过。读到此处，我不得不佩服作家构思的精妙。这条暗线，虽静寂沉默，细想来却必是惊心动魄。作家让清朗月光照亮玉顶之路，却把更为真实、更为凶险的黑夜留给铁头。正因为有了伤痕累累的铁头，玉顶这一路方显得如此润泽珍贵，才变成了诗与歌，变成了一种接近理想的传说。

当一位散文家开始写作故事时，他所表现出的耐性往往是惊人的，于是，我们得以在故事里看到润物无声又无处不在的细致与妥帖。写玉顶和铁头的回家之路的时候，他安排玉顶被疼爱它的人奇迹般送回，铁头则像个骑士，由流浪狗传奇般带回；他在序曲里只写“天渐渐暗下来，夜幕渐渐拉开”，后面用排浪般连绵的文字描摹出层层叠叠的月光音乐会，而在尾声里，大段描写是在月亮出来之前，月光音乐会只几笔勾勒出轮廓，最后一句“月光下的音乐会，绵延漫长，无穷无尽”轰然作响，余韵悠长；写玉顶第一次被“开牙”，文字处理精雕细刻，纤毫毕现；写蟋蟀相斗，从格斗学堂到小儿斗胜到蟋蟀预赛再到黑旋风擂台，由远而近，由略至详，格斗学堂简洁利落，小儿斗胜众声喧哗，蟋蟀预赛牙牙到肉，黑旋风擂台绝处逢生，层次鲜明，毫无雷同；他写那些花、那些原野里的小生灵，细细数出一个个珍珠般的名字来……这是一部值得细读精读的书，好的儿童文学作品应当是这样的有耐性、见功力，同时又轻盈易读、天真自然。

回到诗意的原野上，那里不仅有月光、有蟋蟀，还会有孩子永远自由自在地奔跑、自由自在地歌唱，这片原野是无边无际的，它就静静地藏在每个人的心上。

（作者系儿童文学作家、作家出版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