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榆村,胡来早和所有姑娘都不一样。这不一样,不仅仅来自长相上的区别、性格上的差异,更多是源自虽然她们都是肩膀头上扛个脑袋,可大多姑娘,都想着将来怎么嫁个好男人,过那种不为钱发愁的日子,胡来早呢,脑子里从来都是装着读书的事,总想着有天考上大学,凤凰一样,飞出榆村。她喜欢画画,梦想是当个绘画老师。
1998年,胡来早参加了高考,整个夏天,她都沉浸在要去读大学的喜悦里。可她做梦也没想到,通知书还没等到,村后的霍林河发大水了,以至于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时,交通被大水阻断,信件根本邮寄不到榆村来,隔在了一河之隔的嘎罕诺尔镇第二中学——胡来早就是在那儿念的书。学校把电话打到了村委会,村书记刘国胜来报喜时,来早妈秀草犯难了,该怎么去嘎罕诺尔镇一趟呢?
由榆村到嘎罕诺尔镇本来是划着船就能过去,可天天下雨,河里的水时时高涨,白亮亮的,连着天,村里的广播喇叭不分早晚预报险情,嚷嚷着洪峰要来了,禁止坐船、渡河,所以水路是行不通了。
如此,就要坐火车了。
如此,隔河相望的镇子,一下子要绕出去百八十里,来早要去,她妈秀草不放心,打发来早爸胡长庚去把通知书拿回来。
坐火车要去火车站。
车站在好字井,和榆村隔着一条东西走向的渣石路,榆村在渣石路北,在赉安县境内,离渣石路有二三里。
好字井呢,在渣石路南,离榆村有七八里路远,隶属乾平县。
说起这赉安城和乾平县,在历史上都是不容小觑之地。
先说这赉安城,靠着嫩江,在古时候,是游牧民族的渔猎圣地。契丹皇帝捺钵出行,携文武百官、皇妃宫女,威仪浩荡,辗转到此,临朝听政,接见外国来使,举办“鹅头宴”“鱼头宴”,“住坐”可长达数月之久。据说,北宋文学家苏辙那句“钓鱼射鹅沧海东”中这“沧海东”,指的就是赉安城及其周遭这片土地。
可历史除了给这片土地留下大量的残陶碎瓦、断井颓垣,百余个遗址群,并没有让这里的百姓见到唾手可得的财富,即便地域广博,大多都被盐碱覆盖,可耕种的土地像三个人身上的两根须,又稀又少,要是没点外财,日子只能越过越可怜。
再说那乾平县,和赉安城毗邻,位于吉松省西北,有文字记载,乾平县的地理位置顺应了八卦中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中的“乾”位,便叫了“乾县”,但早年间县境内土匪横行,人心惶惶,在“乾”字后又缀个“平”,兼以借地安民。
好字井在乾平县属于边缘村,经济比乾平县其他地方略弱,但人口稠密,家家户户土地多,日子好过,比起榆村,就有穿西服的遇见了戴狗皮帽子的那么点儿意思了。
1995年,乾平县有了油田。大大小小的油井,占了好字井大量的荒地和草原,这让好字井立马咸鱼翻身,在整个乾平县中突显出来。有了油田,就要用工,用工就要优先安排当地人,用了当地人,人家的口袋就鼓了,所以好字井不但在乾平县扬眉吐气了,与榆村的差距也越来越大了。
好在,油田把油井也打到了渣石路北,进到了赉安县境内,到了榆村地界,还把石油公司建在了榆村的草原上,如此,榆村也有人被招进石油公司,做了合同工。但能去到石油公司上班的榆村人,是屈指可数的,一定要去的,必须挖门子凿洞,买几个人情才行。
那年头,村里教书的老师一个月只能开百八十块钱,石油公司的合同工,每月能赚六七百,这是相当眼气人的。以至于胡来早刚初中毕业那年,胡长庚打算让她和村里的李小米、叶高粱一样,从学堂里退出来,再去找门子、说人情,让她也去石油公司上班。说凭她肚子里装着的那些书上的本事,寻个油田的差事保准不难,往后,再寻个找油的男人嫁了,照样不会下庄稼地。
榆村的姑娘,不下庄稼地,就是福气。
来早不那么认为,她坚信,幸福不是不下庄稼地那么简单,要嫁的男人,也不是脱离了庄稼汉就好,她心里伴侣的样子,要有文化、有头脑,说话头头是道,做事彬彬有礼,拿得起放得下,顶天立地。如此一来,那些整天跟黑油打交道黑渍麻花的找油人,即便口袋里揣着比砖头还厚的工资,她照样正眼儿不瞧。到了开学时,把书包、行李一扛,去学校住宿舍了。
胡长庚当然是不甘心由着来早去的。除了来早,他还有一个儿子,叫胡来多。在胡长庚的观念里,儿子肯定是要把书念到底的,儿子才是顶梁柱,是将来的一家之主。可家里的生活条件一般,供一个儿子他已力不从心,再加上闺女,那简直是矬子骑大马,上下两难。来早那么不管不顾地一走,胡长庚心里不免怨恨起来早,整天磨叨来早不懂事,不理解他的苦,说人家都讲,闺女是爸妈的小棉袄,可自己的“棉袄”,四处透风。这倒也不全怪胡长庚,他打小没爹,和他母亲一块儿省吃俭用,抚养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长大成人,累出一身毛病,稍稍一上年纪,腰疼腿疼都找上门来,下河打鱼、去草甸子抡钐刀打苇、伺候庄稼这些事,都是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不得不硬撑着干,不然,日子更没法过。只是,那样磨叨过几次,秀草听不下去了。
秀草是疼来早,即便是闺女,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说:“姑娘家的小性子就能耍那么几年,由着她去吧,等到了该结婚的时候,看她还能耍给谁看。”言外之意,是来早爱上学,让她上好了,等她到了嫁人的年纪,让她嫁人就行了。就这么的,胡长庚不好再说啥了,让来早继续在嘎罕诺尔镇念书。
就这么的,秀草愣是靠着多饲养出来的猪、鸡、鸭、鹅,把来早供到了高中毕业。
就这么的,来早考上大学了。
胡长庚去好字井火车站时,雨照旧下着,秀草帮他穿上雨衣,送他出门,嘱他不要走大路,说大路碱性大,泥头乖张,走起来拔脚,要走那防风林下的毛毛道,才不会弄脏鞋子。
从榆村通往好字井那道防风林,东边是一片玉米大地,庄稼长势好,遮挡住了原本隐约可见的一个小村。西边是草原,千里沃野,平坦开阔,辽远无际,没被水淹前,上面长满羊碱草、碱蓬蒿、马莲、老瓜瓢……各式各样的乡间野生植物,到了盛夏,野花们你追我赶,开出的颜色五花八门。有一种趴在地上生长,会结出一串串肉嘟嘟红艳艳果实的灌木,没人知道它的名字,可它们总是用自己矮小的身子给野兔、跳鼠、山耗子、刺猬撑起一个家。而今,到处都是水,汪洋迷茫。只有一栋小楼,红顶白墙,很是扎眼。
2 那小楼是石油公司,榆村的王树贵在那里打更。
王树贵和胡长庚的年纪一般大,小时候,从悠车里掉出来,摔坏了眼,看人时总是一只眼往天上瞟,一只眼往地上瞄。榆村人叫他“王看天儿”。
因为这“看天儿”,王树贵年轻时找媳妇没找到随心的,娶了好字井的一个闺女,相貌谈不上好,也不算难看,长个土捏的实心眼,脑子不那么灵光。王树贵嫌弃她,家里有好嚼果了,也舍不得给她吃。她馋得慌。有一回,王树贵去嘎罕诺尔镇粮库交公粮回来,见她还没做饭,只能自己动手,去倒灰筐时,倒出一团坨坨,扒拉开一看,是一团白面条。他挎着灰筐回来,手里掂着那坨面,跳着脚,心直疼。打来一桶水,一边冲洗,一边往嘴里塞,越吃越牙碜,越想越气,揪过她,抡巴掌打。他老婆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平时总苛待我,我才趁你不在家,擀面条吃,吃到最后,顶到了嗓葫芦,见还剩一碗,怕你回来骂人,顺手倒进了灰筐里。”
王树贵骂她是个馋老婆,要休了她。她继续哭着说:“过年时,胡长庚起码要给秀草换个新头巾,我不过吃了几碗面条,就惹你这样心狠。嫁你时,觉得你有不如人的地方,会拿媳妇当宝儿呢,这可好,一碗面条都舍不下。”邻居听见吵,过来劝,说王树贵一个爷们,不能因为一口吃的,和自己的媳妇较真儿。王树贵解释说:“不是心疼她吃,是气她要趁着我不在家才吃,吃剩了还败祸。”邻居听了说:“她就是一个实心眼,你还计较个啥呢?”王树贵品来品去,更觉丢人,但也没别的法子处置她,只好将就着过日子。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倒是令人满意,叫春生,和来早同年。
春生念书不成器,初中毕业后,没念高中,去乾平县一家家具厂学木匠去了。恰是那年,榆村来油田了,王树贵便跑来打更,图个逍遥自在。
胡长庚和王树贵关系好,小时候一起上学,撒尿插香拜过把子,直到现在,见面了,还一口一个“老磕头”地叫着。所以,路过石油公司门口时,他特意放慢脚步,往更房那儿看了看。他是想通过王树贵帮忙,找一辆油罐子车,把他捎到好字井。
更房前有一块菜地,西红柿已经泛红,茄子也开花了,紫色的茄纽油光发亮。甜杆儿的种子是九头鸟的,一株已经分蘖出好几个枝杈。菜地周边是花墙,一水儿的万寿菊,经雨一润,香气阵阵扑鼻。丝瓜长势好,爬到更房的屋顶上去了,一棵苦瓜秧绕着树干往天上钻,结下的苦瓜竟有丈八长。这些,都是王树贵侍弄的。下雨了,他也不闲着,站在菜地里,给茄子打底叶。胡长庚站在大门口,一眼瞧见他,喊一声“老磕头的”,朝里走来,一辆油罐子车刚好往出开,他只好立在一旁,给车让路,盯着车,像是给车行注目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