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程度上,电影《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以下简称《末日》)164分钟时长中的前130分钟可以被视作一部独立的公路电影。只不过与一般跨越极大时间与空间距离、交通工具仅仅是新地点附庸的公路电影不同,《末日》展现的只是主人公安吉拉从早上六点开始到深夜,在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的宽街陋巷中匆忙奔波的一天,大多数有意义的情节都在汽车中展开,伴随着似乎永无止境、时时显得荒腔走板的堵车、路怒、车内一首接一首的快节奏金属乐、汽车行驶时的白噪音,与时时响起、预示着新工作的手机铃声。到了最后,我甚至担心起安吉拉的安危来——她看起来随时都在危险驾驶导致事故的边缘徘徊。虽然她一天的行程并未以悲剧收场,但导演裘德无疑为我们做出了这样的暗示。接近结尾时,当安吉拉在一次谈话中提及当地的一条路因为出过太多意外而在两公里的路段边上插了六百个象征逝者的十字架时,镜头毫无征兆地从黑白切换为彩色,在沉默的空镜头中连续不断地为观众展示了至少几十个在当地实拍,或新或旧的十字架。
荒谬感和无力感从何而来?
为什么安吉拉(和那些罗马尼亚人们)要如此忙碌地在城中奔波,似乎永不止歇?裘德提出了很明确的答案与控诉:因为罗马尼亚处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不断被剥削的边缘,在实体工业和文化产业上都成了廉价劳动力的输出地,在过劳中为欧盟中心国家提供源源不断的利润。安吉拉的旅程中充满了对这个体系之荒谬感和个体的疲惫无力的描绘。当她去向想要迁走家族墓地的房地产开发商据理力争时,却被看起来充满人情味的代表以无懈可击的法律条款和“我们会出全资请最好的神甫以符合信仰的仪式迁坟”的话术忽悠得无话可说;当她试图拒绝新安排的跑腿任务,表达自己多么疲劳,想要回家休息一会儿再继续时,导演的回应只是“喝杯很浓的咖啡!”“喝点红牛!”“在路边睡一觉就好!”,于是口头上坚称要回家的安吉拉最终还是“身体很诚实”地选择在路边停车刷起TikTok;不久之后,无情地给她安排工作的导演自己却不断谄媚地在视频会议中向来自奥地利的甲方证明自己工作得力,足以接替前任导演继续拍片,在获得屏幕另一端含混的认可后弹冠相庆。可悲之处在于,当独处时不断在口头上谩骂“吐槽”工作的安吉拉于深夜在机场接到奥地利甲方在前往市中心大酒店的路上闲聊时,却也变得近乎同样谄媚:“有些人一天工作16个小时……但我们只工作8小时!”当奥地利甲方说“我刚查到……罗马尼亚是欧洲最穷的国家吧”时,她的回应是:“黑山(或某个相邻的国家)比我们更穷呢!”
更加讽刺的是,安吉拉从早到晚忙碌奔波,所要完成的工作,是要在布加勒斯特的各个角落里寻找为甲方所在的德国企业工作,但因工伤造成残疾失业的当地工人们。她用手机和三脚架为这些形形色色的残疾工人们录制素材,发给代表工厂的德国/奥地利甲方定夺。因为要录制的是生产安全宣传片,所以这些多半因为工厂管理疏忽致残的工人们个个都要痛陈自己如何因为不当行为出事,并告诫观众们注意生产安全。工人们踊跃录制采访,是为了被选中后可能会有的500-1000欧元“报酬”,而安吉拉总会告诉他们:“这件事情(你入不入选)要由奥地利人决定啊!”在影片的最后半小时里,安吉拉的旅途结束,故事的讽刺性却达到高潮:一位残疾工人和他的家庭终于因为“形象合适、有战斗精神”被选中后,因为拒绝完全合作、将工厂管理和漫长加班造成的事故归于自己的失误而被迫一遍又一遍屈辱地站在雨中修改台词,却又因为想要1000欧元而不肯离开,最终,他们精心准备的台词被一遍遍删改缩减,最后干脆在德国人的远程建议下,带着绝望的疲惫眼神,沉默地一张张举绿色的、方便后期加上任何字幕的空白纸板了事。
对美国文化中心性的批判?
这不是《末日》中第一次出现可以随机修改编辑任何内容的绿幕。实际上,拟像时代视频的可塑性是《末日》除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批判之外的另一大主题,通过对各式各样影像的拼贴挥洒,裘德在实践上为观众呈现了一个工作与日常生活分别由Zoom和TikTok构成、想象与真实的边界消融瓦解、充满了鲍德里亚所谓“超真实”后现代拟像的社会。从影片开始,裘德就不断在安吉拉黑白的漫长奔波中插入一个由秃头、穿黑夹克的男性小混混在世界不同地方不断发表由变着花样的脏话和对资本主义的文化理论批判组成的胡话的彩色视频片段。随着电影进度前进,我才慢慢通过越来越明显的提示意识到原来这个小混混就是安吉拉,她每有喘息的机会,都会在大楼门口、午餐桌前、卫生间中用滤镜变为新形象,录制一段不断穿帮、脏话连篇、无比可笑却又夹杂着愤世嫉俗的理论反思的视频,然后发上TikTok。这个由滤镜实现的男性形象并不是安吉拉的隐藏身份,而是她身边的亲人、情人、同事都知道,甚至会评头论足的“爱好”。它可靠又不可靠,虚幻又真实:当她背对镜子时,透过镜头仍然能看见滤镜形象的秃头背后的镜子中的金色长发;当跟朋友一起录制TikTok时,滤镜总是不小心从安吉拉这里转移到朋友脸上;最令人叫绝的是,安吉拉在工作路上同正在绿幕前拍摄怪兽片,以专门拍摄无聊而质量奇低cult片的德国导演乌维·鲍尔偶遇,两人共同录了一段破口大骂专业影评人的短视频。似乎,这个短视频中的形象才是安吉拉的“本体”,他说的低俗又“高雅”的胡话才是她足不旋踵的劳累生活中的“心声”。
除了安吉拉在布加勒斯特兜兜转转的过程(黑白呈现)和她以另一个形象拍摄的短视频(彩色),《末日》还有另一重穿插全片的影像:拍摄于1981年,其中同样呈现了一位名叫安吉拉的女性出租车司机为工作驾车在布加勒斯特的不同城区漫游,与不同乘客和同僚相遇的过程。由于时代和电影宣传主题所限,这部电影中的布加勒斯特在大多数时候都交通便利、社会秩序井然,全无2022年的安吉拉所处时代的拥堵、嘈杂、混乱,老安吉拉也总是从容不迫、彬彬有礼。但是,裘德敏锐地发现了镜头中无意中流露出的旧布加勒斯特的隐秘一面,并有意在与它们相遇的时候放大并放慢镜头。同时,老安吉拉和我们时代的安吉拉在驾车行驶中的状态与所处的城市地理也呈现出了一种互文关系,提醒着观众们罗马尼亚的历史与当下的联系。
两个安吉拉的联系不仅局限于影像的并置和互文,而还有一个让我大感惊讶、并暗暗在心中鼓掌的“逢魔时刻”:当年轻的安吉拉前往一户家庭采访因工伤瘫痪的工人时,应门并同她交谈的和蔼而肥胖的老奶奶正是1981年开出租车的安吉拉,两人的闲聊之后是大量关于1981年电影爱情主线剧情的蒙太奇。我们得知,在老电影中醉酒出场、身穿皮夹克、严峻高冷的匈牙利裔男主角在2022年变成了一个崇拜乌尔班的滑稽老爷子,两代布加勒斯特的安吉拉于此相遇,1981年和2022年的影像,电影中1981年和2022年的布加勒斯特“现实”的界限由此消弭。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相遇在彼此的生活中有任何特殊的意义。老安吉拉因工伤瘫痪的儿子“幸运”地被选中参加结尾的工作安全宣传片,在结尾上演了前述充满戏剧性的屈辱一幕。失去了“主角光环”,老安吉拉全程无可奈何、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全然不知所措。而年轻的安吉拉,尽管在之前130分钟中展露了那么多对现状的愤慨和精神上的反抗,在这里却没有对身边人展现任何同情,而仍然只顾着抓住空档录上一段奇葩的TikTok视频,在拍摄结束后老安吉拉一家想要吃上剧组的一顿免费午餐的时候,冷漠地急于驾车带他们离开。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影片中直接对接安吉拉和她的罗马尼亚同事、同胞们,以一种貌似有同理心但实则残忍的方式颐指气使的“资本主义世界”代表是德国人与奥地利人,但片中不断涌现、充盈全片的却是各式各样的美国文化符号。这些符号——从巴斯特·基顿到威廉·福克纳——向我们暗示着美国才是资本主义-后现代的真正核心。如果说同为反映欧洲人精神状态的公路片,文德斯的《公路之王》中美国文化作为主角在西德城市间穿行过程中时隐时现的隐喻,象征着“潜意识里的殖民”的话,那么在裘德这个时代的罗马尼亚,美国文化就已经成为了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入侵者。在远程视频会议时,决定项目生死的奥地利甲方的背景是芝加哥河上的市景,特朗普大厦上硕大的“TRUMP”字母熠熠生辉;而在结尾想出让受伤的工人举可以任意添加文字的绿板,而不让他说任何同公司意见相左的话时,德国老板提出的建议竟然是“让我们像鲍勃·迪伦那样做吧!”讽刺的是,背景音恰恰是一首迪伦表达对美国主流文化反抗的歌曲。这自然让我身边同在芝加哥电影节中观看《末日》的美国观众笑声连连,但也让我隐隐觉得,这种特意针对美国观影者的拍摄方式是否反而特意强调了美国的中心性?
那么,越过所有的戏仿、嘲弄、批判、无穷无尽的驾驶和层层叠叠的影像,裘德究竟怎么看待他所描写的这种人类境遇?我想片名似乎可以提供一些提示:“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没有轰轰烈烈的一声巨响,安吉拉们要面对的只是无尽增殖的拟像中的疲惫而缓慢的死亡。而片中全程没有面对镜头台词的罗马尼亚导演则似乎可以提供另一种态度。可能像所有罗马尼亚电影工作者一样,他对德国和奥地利的老板们极尽讨好谄媚,驱使自己和手下们不断加班加点工作,但又在结尾的拍摄中不断向老安吉拉一家保证,“我跟你们站在一边……(后期添加在绿板上的话)会遵照你们的原意的。”他的这种保证当然是苍白无力的,很可能只是在敷衍被拍摄者一家好完成任务,但我却更愿意理解为是裘德自己——已经是当世最知名的罗马尼亚导演的声明:“我跟你们站在一边。”
(作者系青年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