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五年之约 玉兰之盼

□谭健锹

记得2019年春天,北京还是有点冷。那次下了飞机已是晚上,往城市中心的一路不算颠簸,当我哆哆嗦嗦地披上棉衣走出汽车时,安定门的城阙雕塑已在万家灯火中渐渐合上疲惫的眼睛。

每次出游,每到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城市,我都喜欢延续晨跑的习惯。三月的北京之行,自然也不例外。刚跑出酒店不远就看见一丛灌木,上面叶子不多,但枝端有许多粉红色的花,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方向,活像一捆捆箭镞,带着向往阳光的执着,整齐而不失烂漫,迫不及待地含苞欲放。

忍不住,一向五谷不分、对植物并无特殊爱好的我居然用旧手机拍了下来,放到微信朋友圈,并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花?”

就在我从河边跑到东土城路时,一块醒目的牌匾紧紧抓住了我的眼球。只见上面有六个红色大字:中国作家协会。

凡是喜欢阅读或写作的人都不会对它陌生,我也如此,但说起来有多亲切,也谈不上。只觉得,我和它似曾相识,而距离感还是横亘在眼前,在心头。有那么一剎那,我停下奔跑的脚步,想走近大门瞧瞧,然而这个冲动很快就被心头那句“不自量力”的自嘲,扑灭了。

是的,我只是文学爱好者,写作者或许称得上,但作家配不上,何况如此崇高的殿堂,焉能是我辈进入之地?

匆忙间,我收拾了羡慕和不舍,调头跑回下榻处。半路上,我吃了一回咸咸的、不太适合南方口味的豆腐脑,让喜好期待的灵魂再次颤抖几下、冷静几下,算是把自己好高骛远的情绪沉淀了一番。

2019年三月底那次北京之行最大的收获是游览了地坛公园,以及参观了中国现代文学馆。每个行动都是独自的,都是内心的自觉,我从不觉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文学和艺术,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也是在孤独和寂静的加持下,从世俗走向精神彼岸的。

现代文学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门口巴金先生的纪念手印。我拍了下来,从此,凡是有邀请我去澳门学校给同学做写作阅读经验分享,我都会把这珍贵的手印照片列席在幻灯片里,让澳门的师生感受文学大师的气势和魅力。

而当我徜徉在地坛的黄瓦红墙间,在郁郁葱葱的老松下,在宽阔平整的祭坛上沉思时,与地坛结下不解之缘的史铁生坐着轮椅的背影彷佛不时在我眼前晃动。他带着微笑,微笑里镌刻着思念、苦涩和坚强,在这春天的晨光中,永远挥之不去。

说实话,第一次邂逅中国作家协会,我心头并没扬起多少天翻地覆的感动,毕竟那只是一场可有可无的偶遇。日子还是照样过,风浪坎坷几许,人生在战战兢兢中也几度差点翻船。谋生,看书,写作,自己的生活依旧一如既往,不知道是惊喜还是遗憾在前头等待着。

就在几年后快要忘记与中国作协的偶遇时,也许是我这些年得过一些写作奖项、出过几本书,澳门基金会吴志良主席推荐我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而入会的另一名推荐人,是穆欣欣女士。

忽然间,我想起当年在东土城路跑步的情景,想起邂逅中国作协的那个片段,还想起当天出门时我在朋友圈里发的那个询问花名的疑问。当时欣欣姐是最快回应的,她说:“那不就是玉兰花吗?”

世事就是无数巧合的结晶,是无数偶然性和必然性的逻辑混合。年华逝去无声,我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品尝了酸甜苦辣,疫情、工作、家庭,没有一件事不揪心,好朋友好同学的撒手人寰更令我肝肠寸断。可生活不能停摆,前行不曾停步,写作也依然在夹缝里顽强地萌发冲动,哪怕断断续续、磕磕绊绊,也总觉得这是我活下去最大的期待、最有趣的不舍。

春节刚过,欣欣姐便通知我一起去北京,参与一趟港澳作家的“回家之旅”,而我们要回的“家”正是中国作家协会!

五年了,又是一个难忘的春天,又是那些光秃秃的枝条,又是那些婀娜的绿色垂柳,又是为我敞开大门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又是那一丛丛烂漫的玉兰花。

所不同的是,这个三月,比五年前暖和多了,而且,我不再孤独地走在陌生的路上,不需要用怯懦和自卑打发哀怨和艳羡,因为,有一大群来自港澳的同道陪着我,一同回家。

这些年,文学没有忘记我,是因为我没有忘记文学。疫情后有几次北京之行,我都会在工作之余发掘北京的文学气息。于是,鲁迅故居和鲁迅博物馆、老舍故居等等,都留下我的足迹。

这回北京之行,高潮无疑发生在故地重游的中国现代文学馆里。当日,高朋满座,朋友们济济一堂,畅所欲言。窗外,粉红色的玉兰花苞耐不住寂寞,也纷纷把小脑袋聚起来,热情地伸向窗前。

隐隐地,我感受到命运中有一段神奇的约定,有一个奢侈而不敢大胆开口的愿望,而含蓄的、气质卓然的玉兰花却在替我大声说出,她领会了我的情愫,说出了我的期盼,道出了我的心里话。

随后两天,不管我们一行走在六百岁的故宫里,走在钟楼、鼓楼、什剎海的侧柏下,还是依偎在天津的海河边,一股浓厚的家的感觉总是不时油然而生。是啊,文学,是我们的回家的路,是我们回家的桥,是我们回家的指路灯,是我们寻找家的方向。

北京,除了承载历史之重,还蕴含着文学之美。清晨,我依旧溜出酒店,在那些胡同里慢跑穿行,健身之余也在不断深化对北京的印象。就是那么一条很不起眼的总布胡同,东端的巷陌深藏着五四运动赵家楼的遗址,中段镶嵌着李济深先生的故居,西端又比邻着协和医院当年的宿舍群以及蔡元培先生故居。而一缕东边的阳光,一辆飞驰而过的打工者自行车、一条跟着主人遛弯的小狗、一声带着京味儿的小吃店吆喝,都能瞬间激发我下笔的冲动。珍惜这些灵感的源泉吧!

对我来说,文学的第一角色是治疗师。生活和工作,本质上都是残忍的,跟命运搏斗,跟死神赛跑,没有万事如意,一个人没有苦闷和辛酸是不可能的,而文学恰恰能部分地治愈我的种种心理不良反应。我深知,医生在拯救别人照顾别人的同时,自己也像一根蜡烛被燃烧,而且越烧越快,但正因为如此,内心深处的火苗借着文学之焰才会燃而不息。很多时候,阅读和写作,能让我静下心来,反思自己和周遭的碰撞。

回家之旅,不仅让我重新认识了不少港澳作者同行,也让我结识了身在北京的作家和文学爱好者。有的甚至在极短的时间里成为我的莫逆之交,我们一见如故,有聊不完的话题,有说不尽的天下事,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蒲宁到萧洛霍夫,从《复活》到《罪与罚》再到《静静的顿河》,从伏尔加河到黑龙江,从赵佗到汉武帝,从司马迁到陈寿,从《史记》到《三国志》,从当年学习俄语到今天的文艺创作,直到深夜,他送我回酒店,彼此才依依惜别。

原来,五年前的邂逅,还是一颗文学种子,今天,它萌发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约定。这场约定,没有因为自己的懒惰而泯灭。还好,我终究有毅力和勇气一直向前走,尽管我依然不敢自称作家,我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还好,我到底有那么一群志趣相投的伙伴陪伴着,不管他们是在身边,还是在天涯海角。

这个春天,玉兰花依然盛开,我第一次走进中国作家协会的办公大楼,为一场五年之约划上一个圆满而深情的句号。

2024-04-10 □谭健锹 1 1 文艺报 content74172.html 1 五年之约 玉兰之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