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正华
去岁正月,明军深夜至家,递《军履回望——张明刚自选集》,云:“明刚大哥特别交代,速送正华等,不要过夜。”
速送即速读。嗬,40年军旅人生,近60万字皇皇大著,捧之沉若磐石,读之满纸烟云。难怪乎明刚兄视之若珍宝,嘱其胞弟明军“不过夜”呈之于师友也。
余读书喜先看书名,书名如眼,作者之志趣、学识、操守、沉潜及抱负,一望书名大抵可知八九分。其次必读序言尤其是自序,以及后记——所论所著,发轫何处,期望何在,书中未尽之言,皆在书前书后的“絮叨几句”之中矣。后记《耙耕,从田间到军营》, 望题便知作者未尽之千言万语——从田间耙耕到军营淬火,可谓半生浮沉与荣光,半生沉潜与求索,皆在这“两点一线”之间。
耙耕,蕴藏着张明刚少时的人生倔强与秉性。父母生育五男两女,他排行第五,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弟弟。不幸的是,两个哥哥不幸夭折;更不幸的是,6岁那年父亲英年早逝,二弟明强3岁,最小的弟弟明军出生不满80天,还有年迈的外婆和失明的外公需要照料。他一下子变成了家里的“长子”,不得不与母亲一道艰难撑起这个家。正在读书的明刚,辍学务农,何其不幸。
张明刚每言及乡村耙耕的一段往事,莫不使人感伤垂泪:湖北随州吴山镇一个叫联申的小山村,天色微明,一个不满16岁的辍学少年,一手握绳,一手执鞭,赤脚站在耙上,学着老庄稼把式的样子,“哒哒”“咧咧”地吆喝着耕牛。但是,老牛也欺生,要么赖着不走,要么左右乱晃,少年气极,几记重鞭,老牛猛往前窜,将他重重摔倒于耙下水田,尖利的耙齿刺破腿肚,鲜血直流……那一刻,张明刚心中在想些什么呢?抬头望天,命运安排如此不公;低头望地,还得默默扛起家庭的重担。
从耙上摔倒后,他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止住眼泪,一骨碌从水田里爬起来,不顾满身泥水,也不包扎伤口,若无其事地继续耙耕,再摔倒,再爬起来……就这样,一天下来,耕牛被他驯服了,耕地的技术被他掌握了。我们如此眷恋这片土地,却又如此想飞快逃离这片土地。
这是那个年代,千千万万像张明刚一样的农村娃的宿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他们向外逃离的通道几乎只有两条,要么考学,要么当兵。人生的逻辑就这么简单。因与明军交好,我曾3次去过明刚大哥的老家。从县城到镇上,从镇上到村里,山一程水一程,即便开车也得费半天工夫,何况那个年代,得一步一步用脚板走。从这段山路走出去不易,走出人生的山路更难。
耙耕两年后,张明刚成为一名边防战士,参军6年后在南疆火线破格提干。不论是在火热的训练场,还是在硝烟弥漫的猫耳洞,当他伏案笔耕,那纸上、电脑上的一行行文字,像不像耙田的一道道痕迹?我想,他的脑海里或睡梦中一定无数次闪过耙耕的画面,要么泪湿青衫,要么发呆天明。“自从那天拿下了耙耕这个最难最危险的农活,我就想,以后还会有什么拿不下的事吗?!”我看出来,少年张明刚的顿悟或彻悟,始自这片水田,也成自这片水田。正如他所言:“从此,我心无苦,我脑无难,我肩有责,我手有策了!”
带着耙耕的感悟,18岁那年,张明刚从这个小山村出发,昂首阔步,一路前行。他走向东北边关,走向西南战场,走向首都北京,走向西域边疆……一往无前,一如从前。他以永远不变的耙耕姿态,终于在前进的路上实现了自己的光荣与梦想。
戍边男儿,总是梦回故乡。张明刚这部近60万字的选集,“故乡情思”一章只有4篇。但是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篇幅的“平均摊派”,而是这一段过往是他心灵的隐秘所在,是一碰就痛的地方。压缩的是篇幅,浓缩的是深情。
我还惊讶地发现,张明刚忆故土的文字里,竟然找不到一个形容词!但是,细读慢品,却听得见蛙鸣重唱,闻得着泥土芬芳,看得见稻菽千重。他展现给我们的是一幅静默的山水图,是一张如诗的乡村画,是一个共和国将军曾经低至尘埃、匍匐大地的初心。所谓初心,就是回到最初,回到生你养你的地方,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回到生活的扁担把你压得直不起腰,回到欲语泪先流的磨难苦难。这组文章的标题也起得极其普通,《长寿的姥姥》《妈妈笑了》《少北先生》《老井》,朴实得就像小学课文。每篇文章也找不到什么开头技巧、转圜艺术,但读着读着就被一种情绪牵引了,感觉就变成了那个“他”。
张明刚的孝,源于母亲的言传身教。当公社和大队干部考虑到张明刚家严重缺劳动力,不同意他去当兵时,母亲毅然决然把他送到万里之遥的东北边关,毅然决然地扛起了家里所有的生活重担。母亲花甲大寿,张明刚扶着她登上天安门城楼。当他按下快门,看见母亲又笑又哭时,我猜想此时他可能也是泪和笑交织。是啊,生活就是一杯加糖的苦咖啡,唯有饱经风霜,才能磨出那一杯属于你的幸福滋味。
张明刚刚参军后,对新发的军装“每天晚上用手拍,用嘴吹,用毛巾擦,用灌满开水的陶瓷杯子烫,之后将他叠成方块……”我相信且深信,他所珍惜呵护的一定还有那段难忘的耙耕岁月。当他在边关除夕的零点哨位,“看见夜空中的鹅毛雪花,在北风的伴奏下翩翩起舞,然后悄然飘落……”他或许想起了长寿的姥姥,想起了少北先生,想起了村里那口甘甜无比的老井。
从田间到军营,从普通士兵到共和国将军,张明刚一路风霜不言苦,一身是胆闯南北,一生无悔写忠诚。在《军履回望》的最后,张明刚用诗一般的语言写道:“回顾我58年来的人生,可以用两个字概括:耙耕——少时在课堂,后来在田间,如今在军营。耙耕,我将继续进行。”
耙耕是一种精神,一种在厄运和困难面前,坚决奋起抗争、不屈不挠,永葆一颗上进的心和一股不怕苦、不畏难、不服输的劲头。让我们携起手来,一道耙耕人生!
(作者系军事评论家,供职于中央军委政治工作部宣传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