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资料室查阅资料,发现墟里村颇有些来头。该村前身是始建于1682年的驿站,旧时称北站,史书上有相关的记载。初始,北站有站丁三十人、站官一员,每个站丁拥地五垧、窝棚三楹,这个数字在驿站中属于富裕的。后来站丁眷属渐增,清末裁驿归邮,驿站全部改为民籍,北站正式更名墟里,墟里人被称为“站上人”。
沿江镇副镇长老毕和镇组织委员曹大姐陪我去墟里村报到。
老毕是个年逾五十的“地板干部”,在副镇长职位上已经干了6年,用他的话说就是蜡烛头已经不高了。因为做过多年民政助理,老毕对全镇13个自然村的情况了如指掌。40岁出头的曹大姐是个热心肠,脸色黑红,不施粉黛,与别的女性总是喜欢挎个坤包不同,曹大姐下村,空着两手啥都不带,显得格外洒脱。后来我才知道,空着手下乡对自己是种很好的保护。
墟里村到镇上的距离大约15公里,因为多半是山路,皮卡车开不快。路上,老毕指着沿途的山峦和溪流一一进行介绍。什么牛乐屯、奇克特、罕达气,听起来怪怪的,搞不懂具体含义,一问,才知这些地名都是鄂伦春语、鄂温克语的音译。相比之下我觉得墟里名字还不错,至少听起来有文化,让人想到陶渊明那首家喻户晓的古诗。沿途皆是森林,树木密实,有天然林也有次生林,树种以落叶松、柞树和白桦居多,间或还有椴树和杨树。植被如此,一看就不缺雨水。老毕说这些树都是大路货,最好的树是红松,墟里小龙山有大片红松原始森林,出产优质松子。
小兴安岭的山大都是连绵的丘陵,少有险峻的山势,路上基本不见峭壁巉岩,皮卡车好像在绿色浪谷里穿行一般,车子开上一座山冈,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前面是一个长长的缓坡,白色的混凝土路蜿蜒着通向下面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老毕让司机停车,说要下车给我介绍一下。老毕说这里叫望江台,是墟里最佳观景处,近可鸟瞰墟里全貌,远能望见平缓的中俄界河黑龙江。老毕指着坡下的村庄说:“瞧吧,这就是墟里,全村308户,户籍人口933口,村民中方、石两姓占七成,其他三成是齐、邵、金三姓。墟里人多才艺,喜欢吹拉弹唱的人特别多。”我暗暗佩服老毕的记忆力,作为副镇长,能把一座村子的情况记到个位数,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在这方面我特别佩服老雷,只要老雷讲话,嘴里总是能冒出一串串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听起来特专业。我问老毕为什么墟里喜欢吹拉弹唱的人多。老毕说当年驿站流人中有吴三桂大周朝教坊司的一个乐官,乐官不善劳作,站官便让他给站丁教习音乐,便带出了许多会吹拉弹唱的站上人,吹拉弹唱逐渐成为这里的风俗。曹大姐插话说这是一个好风俗,鼓乐爱好者多,赌博酗酒者就少,鼓乐对当地民风的淳厚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邻近的新生村就不行了,新生村比墟里村富裕,但村民多喜欢打牌九、搓麻将。
“赌是闲出来的,没事干只能做两件事:喝酒、赌钱。”老毕说,“不过墟里还好,墟里人瞧不起耍钱鬼。”
望着山下这座将要朝夕相处的村庄,我嗅到了一股香甜的麦香,我问山上怎么会有麦香。曹大姐说:“这是村民蒸馒头、烙面饼的味道,味道顺烟走,我们在高处,自然就闻得到。”
正是早炊之时,墟里上空的炊烟格外别致,我细数一下,炊烟竟有五色之分。一般来说,炊烟呈青白、土黄、灰黑三色应算平常,金、蓝两色却难得一见,能看到五色炊烟,我感到十分幸运。站在望江台上,我俯瞰墟里上空交织融汇的五色炊烟,很想吟诵点什么,但无论怎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贴切的语句来描绘此情此景。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密集的炊烟,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的烟囱都有炊烟升起,没有一缕黑烟,没有含硫的黑烟说明村民没有烧煤。由满目炊烟我忽然想起了那首《又见炊烟》。记得大学毕业晚会上我就唱了这首歌,唱到“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一句时,我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炊烟袅袅的画面,那画面是虚幻的,从来没有在实景中出现。现在,眼前浓绿的底色、朦胧的晨雾、金色的朝霞,把炊烟烘托得恰到好处,仿佛是当年梦境的再现。我忍不住给老雷发了条微信:“您知道炊烟有几种颜色吗?”半天,老雷才回了一句:“应该是黄、白、黑三色吧。”我暗自笑了,原来见多识广的老雷,知识也有盲区。我告诉老雷,炊烟还有金、蓝两色,很美,像童话里缠绕不绝的雾气,升腾缓慢,极富感染力。老雷很快就回复说:“那不是炊烟的颜色,是阳光的折射。”放下电话我心里琢磨:“老雷说得没错,世界上所有的色彩都来自太阳,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我问老毕:“这里叫望江台,要是有座亭子多好,亭台一体才是。”
老毕说:“以前确实有座亭子,叫望江亭,后来毁掉了,齐大牙说亭子毁于一场大风。”
“齐大牙是谁?”我问得有些不礼貌。
老毕和曹大姐对视了一眼,曹大姐说:“他是墟里‘一金三老’之首,是位很有想法的老人。”
我不便多问,看了看手表自言自语:“都早上8点了才开始生火做饭。”
老毕笑了笑道:“村民一不用打卡上班,二不用下地出工,起来那么早也没事做。”
曹大姐靠近我耳边说:“人老病多,村老事多,你可要有点思想准备,这村子不让人省心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了老毕一眼,老毕粗粝的模样让人产生一种信任感。我反感男人过于精致,精致的男人溜光水滑,靠不住。老毕说:“农村嘛,哪能没有事,农村工作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协调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地的关系、人与庄稼的关系,至于其他,顺其自然就行。”他停顿了一下指着远处道:“你看到村东面那块大草甸子了吧,只要不动镰不动锄,那里的草会长得跟谷子一样好,要是胡乱折腾,草甸子就成了疤瘌头。”
“那个草甸子是不是都柿滩?”我脱口问道。
“都柿滩在江边古驿路上。”老毕说,“古驿路原本通向塔溪,后来被都柿滩隔断成了断头路。”
“塔溪是什么地方?”我对这个地名十分陌生。
老毕说:“塔溪过去也是驿站,后来变成林场,林场转型后发展成特色小镇,是全省小城镇建设的示范镇,在发展上扣了沿江一圈还不止。”
我上学时知道“扣圈”这个概念,就是领先的运动员在圆形跑道上超越其他运动员一圈以上。对被扣圈的运动员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老毕能这样说,足见塔溪的发展有多么快、多么好。
曹大姐接着她刚才的话说:“墟里村支书叫齐满囤,外号‘打碗花’,自上任始就没过好日子,原本是两个职务一身兼,没想到村委会换届落选了村主任,便心灰意冷不想再干,几次向镇里提出辞职,镇里也研究了,强扭的瓜不甜,正物色村支书呢,这当口你来了,你一来,镇里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呢。”
“他怎么叫打碗花?”
“我也不知道,反正墟里村民都这么叫他。”曹大姐笑着说。
“我会努力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始打鼓,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外来者能比土生土长的齐满囤强多少?
车开到村委会,村委会的铁艺大门被一条铁链子锁着。从齐胸高的红砖围墙望进去,可以看到村委会一排八成新的红砖瓦房,因为是办公用,房子比其他民宅要高大一些,房脊上有四只不同朝向的大广播喇叭。院门口有个硬覆盖小广场,广场周边有村务公开栏,广场东边有三棵枝叶稠密的老柞树,看上去有点像福禄寿三星。
老毕打了电话,不一会儿,齐满囤一路小跑赶过来,一边道歉一边打开铁锁,把我们让到屋里。齐满囤是个像受气包一样的中年汉子,背有些驼,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已经固化。老毕说:“满囤,把那三个人叫来开个会吧,我要宣布县里、镇里的决定。”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镇里的决定宣布完,齐满囤微驼的背忽然变直了,他笑着说:“谢谢,谢谢,我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