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还叫不叫出阁呢?季瓷问自己。
三年前,她可是风风光光地出过一回阁的。她爹季先生亲自写了喜联贴在门上。
那年她虚岁十八。四个摞起来要双人抬的大圆礼盒,里面有五谷杂粮、珍珠玛瑙、玉石翡翠、丝线绸缎,还有她绣了几年的各样女红活,四床锦缎被子,六身大镶大绲的衣裳。除此以外,还有一只小钟表。
民国二十年,颍多湾县的乡下,谁人见过这样的钟表呢?它有火烧一般大,玻璃壳里像是装了个小马驹,踢踢踏踏地跑,你想让它啥时候叫它就啥时候叫。有人说那是“吱吱啦啦”的,有人说那是“丁丁零零”的,总之,那是天外来的叫声,比春天里布谷鸟的啼鸣还要中听。
腊月里,天还没明,季瓷坐的暄腾腾红鲜鲜的小轿就被抬到了罗湾。于枝贵的家门口,跑来看新媳妇的人已围严实了。人们早就想一睹季先生家二闺女的风采。传说中这位二闺女绣的石榴籽看着就想吃,绣的鸳鸯下了颍河肯定能凫水。她还剪得一手好窗花,闺女出门都要请她剪一个大团花盖脸盆。
看过那阵势的闺女们都在心里想着,待我出门时能有她那样的排场,就知足透了。颍多湾人把闺女出嫁叫“出门”,讲究的说法叫“出阁”。
而这一回,什么都没有了,锦缎的被子,大镶大绲的、还没有来得及穿的衣裳,都没有了。她想,还是不叫出阁的好吧。女人一生出一次阁,风光一回也就中了。
是不是怨那只表呢?送钟(终)送钟(终),我咋就陪嫁了一只钟表呢?这不是把霉气带到婆家了吗?这不是烧包烧过火把自己烧了吗?三年内公婆都过世,而千不该万不该,他也走了,走得那么急,一句话也没给我说。
于枝贵比季瓷大两岁。当年宽婶子来,说想把北乡小季湾季先生的二闺女说给他时,他一蹦多高地喜欢——早就听说教书先生家的二闺女心灵手巧,针线活一看就会。他妹子于枝兰更是喜得拍手:“哥呀,你要是娶上小鸡娃的二闺女,那我就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了。”当地人说话图省事,将一板一眼、很有文化感的村庄名字,按照最顺嘴最圆滑的发音来念,洪陈店叫作“浑春店”,北舞渡念成“北藕犊”,小季湾也就成了“小鸡娃”。
“憨闺女啊,光想穿好衣裳哩,你不想想,那小鸡娃的二闺女想聘的人家有多少呀,看你爹这巧手木匠干这么多年攒下的家业,够不够给人家下聘礼哩。”巧嘴媒人说。
“够,够,他宽婶子,你放心去说吧,只要季先生吐口,只要那二闺女愿意,俺老两口情愿骨头砸了卖成扣儿。”枝贵他娘嘴凑上耳根来,“我叫贵他爹下回去县上给你撕件洋布料子。几个庄上都没见人穿过哩,我只上回看戏见葡萄湾的常家媳妇穿过,噫,那齐整的呀……”
“噫,那你说咱这辈子还能穿上个洋布布衫?”宽婶子更加欢喜。
“能,能,你穿不上谁还能穿?”枝贵他娘声儿又小下去,“俺家平日看着仔细抠搜,可也聘得起那二闺女了。这么给她说吧,就只那天上的星星俺给她弄不来,其余凡是她想到的、见过的,都能满足她。”
宽婶子立时脚下踏了云彩,来到小季湾。
小季湾与白果集只隔一条颍河水,从远处看,连在一起,不分你我,只有河水日夜“哗哗”流淌,告诉人们这是两个村子。白果集是方圆十几里的大庄,天天早集,逢一、四、七有庚会,一年还有两个庙会,要唱大戏,四方客商来此贸易。还有些外乡人因各种原因顺着河水漂到这里,背个破包袱沿着河岸一点点走来,最难的先是靠着墙根跍堆几天,再想法在哪面墙边搭个小庵能躺下来,慢慢地有个小营生干着,有个支应跑跑腿,再然后,就成这集上的人了,过几年,就敢给过路的人说,歇歇吧,到家喝口茶。集上有饭铺、旅馆、茶社,也就有个把被命运送上岔路的外乡女人在此明里暗里营生,引得男人赶不赶集逢不逢会都想踅来瞅瞅。村后的公学里有一棵白果树,要几个大人才能抱住。谁也说不上来这棵树有多少年,不拘再老的人也会说“我小的时候它就这么大”。
一河之隔的小季湾因了白果集,也显得比别的村庄主贵了一丁点儿一小捏儿。因为颍河水常年泛滥,各家都把院子垫得很高,整个街里就是一个峡谷。各人回家时,弯腰撅屁股爬个缓坡。当然,院子垫得越高的人家,就越有经济实力。夏秋时节河水溢出河床,街里也便成了河,人们都不得出门,这时就看谁家存的吃用多了。没有能力垫院子的,等着颍河水像来客一样几年光顾一回自家院子,盆盆罐罐、破衣烂衫、柴火末子,都在水里漂着、泡着。因为土匪不断,村子又垒起高高的寨墙。这样从远处看,小季湾就高高地耸立于白果集的西南,像是长在白果集这只大手上的“六指儿”。河水本是从北向南而来,到白果集时,就在村西头拐向东去。颍河水流了几千年几万年,地老天荒,它有的是时间拐来拐去。
接待媒人是季家近两年要面对的事,来了男人,季先生陪;来了女人,家里人陪。一宗宗、一件件都在心里记着,总要对媒人好言相谢,留家里吃顿好饭,给媒人说:“现在是开明社会了,不是都要放脚哩吗,这事还要看妮子的主意。你看哪天集上、会上,叫两人偷着看上一眼,最后主意她自己拿,咱当老的不落埋怨。”
于枝贵按着宽婶子的安排,穿了一身浆洗得硬挺挺的新衣裳站在戏场里。可是那戏台之上,闹闹腾腾是在唱啥呀,他一点都看不到眼里,听不到心上,他只想看到二闺女突然在眼前。宽婶子在身后拍他,指给他十几步外的一个侧影。那二闺女一身淡青色衣裤,矮小而窈窕,脚顶多有他于枝贵的半拃多,穿个绿色绸子鞋,尖尖的,像个秦椒。只伶仃地给他一个侧影。他急了,给宽婶子说:“你叫她转过脸来,我就看一眼。”
“看到眼里剜不出来咋弄?这就中了,先生家的闺女还能叫人对着脸看?我是见你可怜,过来给你指一下,你看清了吧?不瘸不拐没毛病吧?那脸呀,连半拉黑雀儿都没有,比不上仙女但也差不多,我怕你看了黑里睡不着。妥了妥了,走吧。”
于枝贵哪里肯走,身子向那边趔着,想要扑过去。宽婶子拉住他:“可不敢吓住人家呀,那二闺女一恼,再不愿意你了咋弄?”
这时,见十几步外的季瓷侧过了一点,还是没有直对脸过来,只是低下眉梢,用眼角往这边搭抹了一下,于枝贵只看到半边粉扑扑的脸。
二闺女自认为尽到了仁义,一扭身,就像那夏天的河水轻快地打个小漩儿,走了。
“中了,中了,这就算看了。啊,刚才二闺女呀,可是仔仔细细把你看清了。”宽婶子作祸般笑笑,丢下他去了。季瓷在戏场外等她呢。
于枝贵跟出,见两个人的背影一高一低、一宽一窄往前走,四只小脚在地上捯得怪快。他跟上去,在后面悄声走着,突然叫一声:“宽婶儿。”
两人回头。他看到一张桃花般的面容。14岁的季瓷尖下颏,薄眼皮,刚才印上面颊的红云还没有褪去,现在为他猛然近在面前而脸色刷白,像一道亮光闪过面庞。这莽撞人儿真的让她措手不及,她像个受惊吓的小雀,转过身扑棱棱飞走了,小脚一拧一拧,地上就有了一坨坨花骨朵般的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