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童
网络文学是中华文化“走出去”的一张靓丽名片。经过20多年的发展,网络文学海外传播力、影响力不断增强,累计输出作品达16000余部,海外活跃用户总数近2亿人,其中“Z世代”占80%,覆盖全球大部分国家和地区。为推动网络文学的国际传播,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开展了“中国网络文学国际传播项目”,首期遴选出四部作品,按照不同国家和地区受众的接受习惯,分别进行改编、缩写。烽火戏诸侯的《雪中悍刀行》,就是入选该项目的四部作品之一。它的“扬帆出海”,证明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海外也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写作是“吃百家饭、偷百家拳”
张小童:您在塑造《雪中悍刀行》里鲜活而复杂的人物时,有怎样的考量?会把自己带入角色中吗?
烽火戏诸侯:我觉得写作或者说网络文学创作,作者一定要和他的文本内容拉开距离。所以很多时候,我作为一个作者,不会把太多的情感倾注到某个角色或者说某些情节上,只会在一些特别关键的点,才会全身心投入进去。
张小童:“江湖是一张珠帘。大人物小人物,是珠子,大故事小故事,是串线。情义二字,则是那些珠子的精气神。”这是您写在《雪中悍刀行》扉页上的话。您在书中蕴藏着特别的感情和寄托吗?
烽火戏诸侯:我写《雪中悍刀行》有一个特别大的初衷,文中也写了这句话:我们终究会面对一些困难,或面对一些事情,终究会有一些人选择站在关键的节点上,特别地义无反顾。我特别尊敬这样的角色。作为文字工作者,我特别希望这类角色能出现在我的作品中。
张小童:在创作《雪中悍刀行》时,有没有受到哪些作品的影响?
烽火戏诸侯:我从小就喜欢阅读,学术和专业的都看,有时候感觉放在一起看会特别有意思。至于说有没有特别受到哪一部作品的影响,我觉得应该是没有。可能对我个人来说,写作是一件“吃百家饭、偷百家拳”的事情。
张小童:特别想知道,您每天创作的状态是什么样的?痛苦更多还是快乐更多?
烽火戏诸侯:创作本身是一个比较幸福的事情,当一个作家能够写出东西的时候,他肯定是愉悦的。疲惫最多是在生理上,但写作时的心理状况肯定是特别舒服,特别自由的状态。真正难受的是什么?是你想要创作,却写不出东西来。
张小童:我听说您每年要读上百本书?那么大的阅读量,有什么诀窍吗?
烽火戏诸侯:我有两种读书的方法。第一种是会先把书读厚,再把书读薄。我说的是“读书”,而不是只“翻书”,只翻书不动笔就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读书。我有在书上圈圈画画的习惯,要做很多的摘抄、笔记和旁白。比如某个生僻字、一个未曾见过的词汇或让你眼前一亮的语句、一段让你觉得特别美的情景描写,我都会圈画起来,这就像“占山为王”,对它们宣告“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了”。我还会在书的空白处留下读后感,甚至看到一种观点和另外一本书上的观点有勾连,也一定会做笔记。有了不同笔迹、不同阶段的心得,这本书就变厚了。但这样还不够,接下来就要吸收书中的知识,把它们读薄。我在看完书之后,筛选出几个觉得出彩的人物或有意思的情节,进一步把书中的观点、立意浓缩成两三句话。书一合上,就能对自己说“我已经读透读懂了这本书的宗旨立意了”。把书读薄到这种境界,就算真正读完一本书了。
还有一种读书的方法,我把它比喻为“走亲戚”,在书中走门串户。假如最近阅读的两本书都提到同一个人或同一本书,你就可以记下来,然后去购买与那个人或那本书相关的著作,顺藤摸瓜,一路摸下去,你就拥有了一个宝库。这种阅读方法,会让一个人的阅读半径越来越大,知识结构也会越来越厚实。
张小童:《雪中悍刀行》里的武功招式描写相当精致,比如老剑神征服红甲人、大雨中凝聚雨水滴挥雨剑……西方小说较少会有这样武侠小说般的动作描写,反而比较注重情节的前因后果。您认为造成这种差异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烽火戏诸侯:西方的小说,尤其是现代作品,特别注重逻辑,东方的小说可能相对感性一些。当然不是说我们没有理性,我们还是有很多理性的框架,只不过东西方的差异确实会比较大。东方的审美会要求我们在文学创作中给出很多具有画面感的东西,这个可能是我们的作品相对显著的特点。
我会给自己定一个目标,在进行文字创作的时候,必须同时完成导演、编剧、摄影师等几种工作。我希望我的文字能同时完成这些任务,同步进行。
道路的尽头一定有曙光
张小童:《雪中悍刀行》里的武功体系非常丰富且独特,有着各种各样的奇门异术和神秘法宝,这些奇思妙想源于哪里?
烽火戏诸侯:阅读,大量的阅读。我一向坚信每一位优秀的写作者,都是最聪明的阅读者。阅读分两种,一种是读书,另外一种是阅读生活。就是说,我们每次出去社交,能够观察到这个世界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大量的阅读或者说有效率的阅读,不管是书籍还是生活,给了我很多灵感,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会做大量的笔记。我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你有100或者1000个现成的例子,在你脑海或在你的笔记本上,当你碰到某一个让你灵光乍现的点,一下子就可以有很多具象化的东西填补它,那时你的想象力就不会空白。
张小童:《雪中悍刀行》中的结局给读者留下了很多想象空间,让读者对徐凤年和姜泥、红薯等人物的命运产生好奇和期待。您是如何设计这样一个开放式的结局的?您对这些人物的未来有什么设想或打算?
烽火戏诸侯:我其实给《雪中悍刀行》写过一个小小的番外,大概20万字左右,但后面没有继续创作下去。在《雪中悍刀行》的最后,我写过这么一句话,大意是说,每个读者看文学作品看到最后,都会带着很多方面的遗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有很多读者,他们会带着很多的疑惑,比如说徐凤年为什么不当皇帝?类似这样的。所以我觉得它应该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起码就我烽火个人而言,我对《雪中悍刀行》的收尾还算比较满意,没有把结局写得太死。
张小童:您2011年开始构思和创作《雪中悍刀行》,当时只有26岁,历时四年半完结,共写了460万余字,营造一个“雪中”的世界。这部作品的叙事结构非常精妙,它采用了多线并进的方式,将不同的人物和事件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庞大而丰富的世界。
烽火戏诸侯:《雪中悍刀行》永远是烽火戏诸侯在26岁开始写的一部作品,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但它的精气神是35岁以后的烽火完全写不出来的。
我希望构建一个有序、合理的仙侠世界,这需要花费极多笔墨,去描述许多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去铺垫很多仙侠世界体系里不可或缺的环节。越写到后边,就越发现逻辑太重要了。逻辑两个字,很能决定一部作品甚至一个作者的高度。人物举动的合情合理、故事的自圆其说、世界观的自洽,都在逻辑的范畴里。一个人的文笔可以通过阅读改进,但如果出现逻辑性缺陷,基本上就是致命的。一个好的逻辑框架,可以帮助一个人俯瞰现实世界,会更加理性。在这个前提下,如果能再保持一点真诚和善意,就很好了。
张小童:江湖、庙堂、战争,佛、道、儒三教,爱情、友情、家国情,出世的信仰、入世的情怀,一部虚构的仙侠作品如何走入人们的现实世界?
烽火戏诸侯:我始终觉得一部虚构的文学作品,气质其实是与现实世界相通的。有三条无形的线,是网络文学最重要的要素:文学性、故事性和三观。文学性的位置最高,决定着一部网络作品的最终高度;故事性次之,决定了作品能够获得多少读者;而最基础的,就是作品的三观。一部好的文学作品,要有批判性,对社会黑暗有所揭露。但文学作品如果只是批判现实、揭露黑暗,作者自己也止步于此,那么读者自然很难看到更多的希望。世界再昏暗、再苦难,道路的尽头一定要让读者看到曙光,并对现实生活生出希望。我希望每个读者都坚信一点,我们都应该成为强者,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张小童:在国内,《雪中悍刀行》有很多书粉,改编的同名电视剧收视率也很高。但播出之后,有的原著粉觉得电视剧的改编少了一些原著的气韵,您怎么看?
烽火戏诸侯:电视剧《雪中悍刀行》之所以让很多的原著粉不满意,我觉得至少一半责任在我。当时改编的时候,制作方还蛮希望烽火作为原著的作者能够深度参与剧本改编,但当时我觉得编剧已经算二次创作,隔行如隔山,我也不觉得我给出的意见就一定正确。而且最关键的是,当时我没有给制作方提供《雪中悍刀行》的完整世界观。很多原著粉对《雪中悍刀行》电视剧不太满意的点,就是说作品和原著在精神气方面有不小的偏差。因此,在《雪中悍刀行》电视剧第二季中,我将参与得更多,让它更加“雪中”。
张小童:您觉得文字阅读与改编剧、有声广播剧相比,哪种更能表现出小说的魅力?
烽火戏诸侯:文字虽然只是文字,但它能够给读者最大的可能性和最多的想象力。有声书、影视、动漫改编的时候,把文本变得视听,虽然画面会有更多的冲击力,声音会更有穿透力,但它也会缩小受众想象的空间。这也是为什么《雪中悍刀行》电视剧或者说很多改编剧,原著粉不是那么满意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压缩了读者的想象力。
“网文出海”越早做越好
张小童:《雪中悍刀行》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国内热播之时也传播到日本、新加坡、韩国、越南等国家和地区。在《网文中国》视频节目里,我与美国的翻译者进行了对话,发现他真的很着迷于中国的仙侠、武侠小说。
烽火戏诸侯:《雪中悍刀行》当然是一本比较武侠的小说,但是你要说侠客气质,作为主角的徐凤年反而在小说里是一个特别不江湖、不自由的角色,他远远比不上老剑神李淳罡和桃花剑神邓太阿,甚至有可能比不上曹长卿。所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徐凤年身上的侠客气质其实是相对比较薄弱的,这是一个特别矛盾的地方,但是又是《雪中悍刀行》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
张小童:这部作品中,有很多中国的成语、俗语,比如而立之年、身高九尺、相貌雄毅、面如冠玉、玉树临风,等等。您觉得这是否会成为翻译难点?
烽火戏诸侯:我们不是也曾经觉得诗歌是几乎无法翻译的吗?事实证明其实是可以的,就是有难度。《雪中悍刀行》是一个特别讲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作品,既偏武侠,还带有仙侠和玄幻的风格。行文中引经据典,化用和借用、借鉴的东西很多,对于汉学家或翻译家的文学素养要求极高。既要了解当时当地的风土人情,还要特别理解《雪中悍刀行》的核心内容和主题。对翻译来说,都是难点。
张小童:这些语言在英文中并没有对应的词汇或者表达方式,我当时也问过翻译,在翻译此类章节或话语时,怎么翻译才能不失原著色彩?怎么翻译才能让英语国家的读者能够理解原著的本意?
烽火戏诸侯:我当时写《雪中悍刀行》的时候,特别敢写,敢跟古人借学问,简直就是变着花样增加了翻译的难度。所以说,我非常期望《雪中悍刀行》能够在海外,特别是英语市场有一个好的表现,但我又觉得难度很大。好在经过我、翻译和您的三方对话,加上集中改稿,有了很多心理默契。翻译在尊重原著作者和英文读者的前提下,尽量做到了信达雅,既忠实于原著的内容和风格,又通顺于英文的语法和习惯、优美于英文的音韵和美感。
张小童:您怎么看待“网文出海”?
烽火戏诸侯:网络文学因为故事性强、阅读门槛低,“出海”的机会很多,而且一旦成功,会获得巨大的传播效益。“网文出海”是一个必须要做的事情,越早做越好。“网文出海”真的不是网文作家个人单枪匹马能够趟出来的,必须得在中国作协这样一个组织的领导下,才能有机会做得特别好。
张小童:您怎么看待海外受众的评论?
烽火戏诸侯:不管是翻译的文字,还是有声AIGC,还是视频,我特别希望国外的读者、听众、观众能够接受并喜欢。一开始“中国网络文学国际传播项目”启动的时候,甚至在改稿的时候,我都不敢抱太高的期望,毕竟跨文化传播挺难的,尤其是向西方世界传播。但从目前的传播效果来看,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也证明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海外确实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作者系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传播处副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