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一名游泳池管理员。因此,从十三四岁到十八九岁那段时间,我少年时代的所有夏天,几乎都在水中度过。像是奇迹般地,我喜欢游泳。十多年前的公园露天泳池,并不像现在城市里的小小恒温泳池,总是深且宽阔,一下扎下深水区,要差不多两米才潜到底部。我爱水底的寂静。每天下午四五点时,阳光斜斜地透入水中,形成亮黄色的、变幻不定的闪烁光斑,粼粼的波光在水底晃动着,非常迷人。有时候,小伙伴也会跟我一起来,但我大部分时候总在独自一人埋头游泳,从泳池的一头游到另一头,再从另一头游到这一头,如此返复,孜孜不倦。游得多了,我的动作越来越像水中生物。很多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巨大的水螅,修长的四肢悬在水平面上,手臂一展,脚部蹬动,便无比轻盈地向前滑动,就连呼吸,也已经有点微妙到难以感知的地步了。
浅蔚蓝色的,荡漾着柔和阳光的清澈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迷住了我,很多年后,当我提笔创作小说时,总会想起年少时那一爿近似无限透明的蓝。
水中有片刻的孤独。当我潜入泳池中,隔着莹蓝色的因为晃漾而微微形变的水体打量现实世界的人群,池岸,天空,乃至远山时,似乎获得了一种现世性的安谧,经过淡蓝泳池折透的真实世界,是那么柔美和近乎安然。自己是否因此养成了如此体察现实世界的方式,也未可知。我只觉得,潜入水中以后,隔着水体听见岸上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的人间喧响,犹如不凡之梦。
多年之后回看自己的写作历程,我会觉得,写小说是和世界相处的一种方式。犹如那个潜入清凉水域窥看人间真相的我,某种程度的疏离和孤独给予了我安全感。因着这份安全感,我可以娓娓道来说出超然的,散发着淡淡美丽的故事来。在自我与现实之间隔了一层近乎透明的温柔的水体,这种方式,可能是对现实的温和处理,这里有包容和接纳,在有缓冲柔和性质的水体的状态中,同时包容了现实的美好和丑陋,创造一种文学意义上的现实。
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自己与现实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愉快,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紧张的。很多时候,我都尝试着在作品中探索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应该说,处理自我与现实的关系,这也是大多数作家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在一开始的创作,或者说一开始写小说,我想的是创作一个和现实世界不同的世界。但到了下笔阶段,我发现自己的笔触实际上贴着现实世界的丰富肌理在走,人物的生命力紧紧地攥住了我,我意识到离开真正的人鲜活的人去虚构一个世界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在写的过程中,现实世界的丰富肌理本身充满了诗意和探索诗意的可能性——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打个比喻来说,就是粗糙世界里的神秘灵光,有一点点令我恍然和迷离。所以我觉得写小说是非常美的一件事情。
《迷星》和《手诊》是我最先创作的小说,从一开始,我就注意把握现实世界的隐约美感。《迷星》中的拇指男孩也好,《手诊》中的迷幻婆子也好,自己仍是想要透过某种恍然性来刻画现实世界的一丝一毫。在《寺雪》中,尽管我着力描绘这古寺中的剔透现实,仍然没有放弃这种意识中的迷离性,故事清清澈澈,却在某种恍然中戛然而止了。我大概就是愿意仔仔细细描绘故事,而从中析透出某种神秘幽光来的吧。
自己和现实存在某种程度的紧张,这种紧张也通过创作传递到了书中的主人公身上。作为某种程度的对抗,我其实不太希望自己的主人公过于适应这个现实世界,我其实对于描绘那些已经能在现实中游刃有余的人物不太感兴趣。
小说里的年轻男女或是孩童,在他们身上能够保有某种与现实产生砥砺的,幼嫩感的东西。写作的过程说到底,就是描绘这种磨砺感。在心灵与现实不断摩擦、纠缠再生和愈合的过程中,就产生了故事。有时我会想起安徒生笔下的豌豆上的公主,那种即便经过十二床垫子所掩盖依然觉得很难过的感觉。小时候读的时候觉得这个公主很脆弱,成年后看来,却觉得这种敏感的东西很珍贵。
在我小学毕业时,给同学的毕业纪念册上写了“愿你永远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毕业赠言是写给班上一个调皮捣蛋的男生的,学习成绩也不怎么好,大概会对这样的祝愿感到难以理解。事到如今,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还是小学生的自己,会写下这样一个看起有点老成持重的毕业祝福。可能对别人的祝福就是对自己的期望吧。如今想起来,我把年少时候的许愿投射到了自己笔下的主人公身上。
在《世界尽头的女友》这部小说集中,从《蜻蜓之翼》到《幼稚园往事》,以及后来的《阿野理发店》,我仍在细部搜索着人物的微光,譬如《蜻蜓之翼》里那薄如蝉翼的耳朵,《阿野理发店》头顶显现的面容,而到了《白蛇》《家族事件》和《写她名字的水》,人与动物之间界限变得愈发微妙。如何把握真实世界和幻想之间的界限,在我看来,人物情感的真挚性是非常重要的。创作魔幻现实小说和幻想小说的作者是很容易“天马行空”的,在幻想的时候故弄玄虚一下,写出夸张之作似乎也未尝不可。但我更愿意用专注细腻的笔触来描绘,写作真诚的作品。
《世界尽头的女友》这篇小说对我而言,犹如一段喧然远去的时光,将自身记忆深处的乐队经历提纯成小说,满是青春涩感的无限追念。大学一年级时,我与朋友组建了乐队,几名成员都是男生。长得很像科本的男主唱对我说,“我们想要的,正是鼓手女孩给乐队带来的阴柔气质。” 多年之后,正是他的这句话促使我写下了这篇小说。
我总在上午写作,下午游泳。写作也好,游泳也好,都是既孤独又沉默的运动。穿过广州大道北喧嚣的人群,在十几层高楼的露天泳池上,置身于人群和天空之间蓝色水域,我仍像从前那样游泳。略带都市幻感的无限透明的蓝,由此蔓延开去。
(作者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