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在车窗外或紧或慢地奔流,枝柯上挂着喜鹊窝。天空晦暗,并不见喜鹊,树上挂的,是它们留给自己的念想,哪怕此生此世再无归期。司机侧脸瞅我一眼,说:“家和家园,都是一种病,你看那些喜鹊窝像不像肿瘤?”我心虚得不能答言。我觉得他是在说我,是在用一句阴阳怪气的聪明话嘲笑我。其实他提到的病与我无关,我就是一粒流沙,不让自己扎根,因此才离家远行。但就是心虚。没承想刚踏入镜城,那些在画家笔下“鹊登高枝”的吉祥物,就为我挖了个陷阱。
我不想表露,做出欣赏的样子,迎接扑面而来的钢铁丛林。
正看得眼花,头猝然向前一冲。
西南门到了,我该下车了。
尽管我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我的目的地。
街道像狂风里的眼,眯成一条缝——不是困倦,是在审视。这条从嘉靖年间熬过来的石板街,在镜城算不上老人,只能算个中年人,正进入更年期,情绪坏,明显不喜欢我这个生客。我慌忙钻进一条胡同。胡同倒是亲切而真实。胡同出去是条小街,因为瘦,显得长,中段左侧,立着一轮满月,那是把街道和居民区隔开来的门。我在门边站下来,将牛仔包从肩上移到手上,让自己显得恭敬些,再进到月亮里去。里边是长排板式楼房。沿逼仄的通道走过两个单元,或许是三个,感觉横着走没意思,便脚步一撇,上楼。楼道发出的响声,旧到时间的背面去,并用它的旧提醒我:即使回到前世,你也与这里无缘。这让我心里越发没底。东张西望地上到四楼,见402静静地洞开着,像一个人张了嘴要打喷嚏,却始终打不出来。这是我该来的地方吗?
喊一声:“喂!”
无人应。
我狐疑地抬了腿,迈过两寸高的门牙。
“来啦?”
随着这声更像喝问的招呼,从不同房间出来两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五六岁。确认了我是谁(证明我没走错),四十多岁的男人便说,他是户主,但不是房东,这套三室一厅,是他从房东那里租过来,他再单间租出去,那个年轻人,包括我,都和他签合同。我的合同年轻人已代签,钱也由他付了。年轻人叫我陈哥,接着又改口叫永安哥,说永安哥,这是俊哥,俊哥来镜城十多年了,在一家公司做财务。那被称为俊哥的,伸出粗短的手指刮头皮;只有头皮,没有头发,一根也没有。
然后年轻人把我领进我的房间,说这房间靠东。东南西北我也分辨不清,我的世界是由前后左右构成的。而且是否靠东,也无关紧要。
但年轻人说,这房间比别的房间,至少早亮半分钟。
又是一句聪明话。
到镜城两个钟头,我就听到了两句聪明话。
房间小得很。不过无所谓,能搁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够了。我放包时,年轻人把门关上,细声说,俊哥名叫冉俊,是个从头到脚的失败者,平时少和他接触。出来混事,不成功的话不说,不成功的事不做,不成功的人不交往,这是原则,否则混不出个名堂的。说完让我休息,想洗澡就去洗个澡,20分钟后,他再来叫我吃饭。
待他出去,我在床沿坐了,抠着脑门想:他是谁呢?为什么要替我付房租呢?
怎么也想不起来。
镜城我是来过的,但西南门是第一次来,这个社区,社区里的这个居民区,居民区里的这套房子,自然更加陌生。正因此,感觉镜城也是头回涉足,凉薄荒疏,与我川西普光市的家,雁阵声寒,关山隔绝。镜城也并非没有熟人,却大多联系不上,联系上了也路途遥远,无法相见,仿佛他们所在的镜城和我正待着的镜城,不是同一个镜城。事实上也是。再大的地界,能给人意义的,只是某条街道,某个门牌;甚至比这还要小,小到立锥之地,正如一粒种子,是在指头大的土块里发芽。
没有人能帮我。
我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几平方米的房间,还有替我付房租的那个年轻人。
“依靠”这个词,让我的记忆复苏:是那年轻人叫我来写剧本的。
他叫谢延,我想起来了!
天光还在城市的那一边,谢延就来敲门。
听声音他很不满意,嫌我起来得晚了。
“我那里都亮了。”他说。
我这才知道,“至少早亮半分钟”,并不是一句单纯的聪明话。我是他的雇工,他要我比别人早起。
门刚打开,谢延说:“今天就看你的了。”
原来是要去跟他们公司领导见面,导演也要来。
“这个剧,”他继续说,声音像捏着橡皮管浇花,“是国内少见的大制作,要投资两个亿。两个亿的人民币有多重?一张百元钞1.15克,1万块就是115克,一亿是1150公斤,两亿呢?2300公斤,或者说2.3吨。从天上砸下一颗2.3吨重的陨石,能毁掉一座城。砸钱不是毁城,是要听响声,钱自己不会响,是人让钱响。我不知道你听明白没有?不是穿上长衫就能称秀才,会用电脑就能当编剧。我不全力举荐,挑剩了,也挑不到你头上,你说是不是?”
我房间没开灯,客厅也没开灯,但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他显然是在等我的回答。
我只好说:“那是。”
感觉口气僵硬了些,又补充说:“谢谢小谢。”
他本是一只手把住门枋,现在两只手把住,相当于把我堵在里面,堵严实了,才说:“你平时这样称呼我无所谓,到了正式场合,就不能叫我小谢,也不能叫谢延,要叫谢经理。”
我连忙点头。这个比我小十来岁的人,原来是个经理。
“我也不会叫你陈哥或者永安哥,我就叫你陈永安。”
我说那当然,语气很是做小伏低了。
他沉默下来。沉默下来后就听见窗外的鸟叫,是一呼一应的叫法。
“演习一下吧。”他说。
我说好。
“陈永安。”
“谢经理。”
“陈永安!”
“谢经理!”
……
早饭是出去吃。下楼来,踩在水泥地上,却像踩在云端里。那不是路,是路的影子。每踏一脚,都溅起深灰色的光斑。天在慢慢亮开,但依然不能叫白天。外面的小街倒是早就热闹起来了。热闹的是气息,不是声音。几乎听不到声音。昨天我来的时候,街上空落落的,现在有了十余家移动餐点,都是类似于乡间演出队的那种铁皮箱,遍身黑,黑得遗忘般遒劲。马路对面半尺高处,有片略微倾斜的台地,餐点就摆在台地上。谢延领着我,径直走到一个胸大腰圆的妇人面前。那妇人奇怪地叫他张老师,说张老师,坐。也不问他吃什么,看来他是常客,且万古不变地吃同一种食物,也吃同样的分量。
谢延坐了,说:“两碗啊。”
妇人应着,麻利地在铁皮箱里捅火。
炭火迸出即闪即逝的星子。
我跟谢延坐在同一根条凳上,他歪了歪屁股,凑近我耳边,说:“对外人,不能轻易透露身份。”我很懂事地点着头。他本来姓谢,却说姓张,正如多年前有一回,我跟一个朋友去夜总会,进了包间,他问我:“孙总,喝啥子酒?”
这么说来,不透露身份的意思,是随机改变身份。变,是最深的隐藏。
“人与人的根本区别,”谢延进一步说,“不是别的,是身份。你出去见人,不是人见人,是身份见身份。人是说不清的,身份却一目了然。因此人最重要的,是别在‘人’字上纠结,苍天大步朝前走,你却在那里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不是扯淡吗?是人又怎样的?卫懿公养鹤,给鹤穿锦衣绣服,并举行大典,为鹤封官晋爵,鹤每次出门,都有专车接送;晋灵公养狗,为狗建别墅,用礼器盛食请狗吃,谁不小心碰了他的狗,就砍断谁的脚;前不久有则新闻,路人赞美一条狗,说好漂亮的狗!结果挨了狗主人一顿暴打,原因是他的狗不叫狗,叫犬。过分吗?事情过分,道理不过分。孔夫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什么是名?名分嘛!把名分稍作转化,就成了身份。名分和身份,一个属政治结构,一个属社会结构,但本质上是一个东西。所以,”他脖子一扭,作了总结,“是不是人不重要,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也不重要,身份才重要。身份是大哥,别的都是马仔!”
地上更亮些了,天空却比开始还要暗淡。是暗在深处,就像我的心。我想着我为什么出来混。是想挣钱,想出名,说白了就是想捞个身份。然而那是多么遥远,远若星辰。在这个比我小十来岁的人面前,他也是大哥,我是马仔。年龄屁都不是,用年龄来塑造伦理,是农业社会的伦理,不说已经过时,也正在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