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奎
这两年仙侠小说强势回归,季越人的《玄鉴仙族》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十分独特的一部。这部小说的主角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小说情节曲折,但主线很明晰:李家偶然获得一面镜子(玄鉴),依靠玄鉴的功能走上修仙之路,从此,一代代人为了家族前赴后继,用生命推动家族发展,让家族获得更强的力量,攫取更大的利益,占据更高的位置。从类型小说的角度而言,这部小说融合凡人流、种田文和家族修真等元素,但以家族修真为核心,可归入家族修真流;但又不止于已有类型,而是推陈出新,具有很强的反套路的特性。
家族成为真正的主角
早期的仙侠小说中,家族往往是主角的重要背景,尤其是“龙傲天”这类小说,主角往往出身显赫,家族背景非常强大。这类故事的主角往往为家族荣誉而战,如早期网络小说《紫川》,其主角紫川秀所在的紫川家族就十分强大,紫川秀为紫川家族出生入死,收复东川,最终当上了紫川家首领。“龙傲天”类型之后,“弃少流”“庶子流”“废柴流”兴起,家族一变而为反面力量,强大的家族束缚主角的自由和个性,甚至是剥夺主角天资的邪恶力量。主角成长的过程很大程度上就是挑战家族、战胜家族乃至超越家族的过程,通过个人的成功“打脸”家族,是这类小说的爽点所在。当然,毕竟血浓于水,在惩罚坏人之后,主角也往往走上为家族而战的情节套路,如《完美世界》中的石昊本来被家族剥离天资,最终在复仇之后,还是为家族洗刷了冤屈。
一般来说,仙侠类小说多以门派流为主,家族只在其中扮演一定的角色,家族流是逐渐获得独立性的。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大道争锋》虽然不写家族,但它对门派内师徒系和家族系之间的斗争写得非常精彩。因此,在类型发展史上,这部小说也可以看作家族从宗派内部走向外部的隐喻。近些年出现了纯粹的家族流,最具代表性的有小有寒山的《修真家族平凡路》,这部小说借鉴《修真门派掌门路》,将凡人流与种田文结合起来,写主角如何带领家族起于毫末,最终形成强大的修真世家。该小说写得很细致,而且写出了家族内部的温情,在凡人流中颇为难得。这类家族流在两三年前流行过一阵子,但整体影响不大。还有两部比较小众的家族流小说:林泉隐士的《仙道长青》也是修真加种田,讲主角在家族没落之际,凭个人努力带领家族重新崛起;小道不讲武德的《皓玉真仙》讲述男主一路带领家族扩张。它们的共通点首先是,男主在家族发展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几乎以一己之力托着家族发展,家族实际上变成个人升级的扩大版;其次,家族发展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为主角的发展提供资粮,作为“傀儡”的家族实际上是为主角的发展而服务的。因此,当家族的规模难以满足主角的资源需求时,主角就将家族改制为宗派,《皓玉真仙》就是这么操作的。
但《玄鉴仙族》非常不同。首先,这部小说没有我们习见的主角。很多网友一开始还在猜测谁是主角,但最后发现李家人一代代都陨落了,即便是天才,也为了家族的传承而自愿牺牲,小说始终没有一个特定的主角。其次,家族本身成了目的,不再是背景,也不再是主角获取资源的方式,而是相反,无数的天才都为家族的发展而奔走、献身,可以说家族才是这部小说的主角。在这个意义上,该小说的创新就不限于家族流,放眼整个网络小说,也是反套路的。最后,小说的世界观以家族争霸为中心,门派只是家族的外挂,为家族聚集资源而已,人们的目的在于推动家族的发展。
传统宗族社会的重现和发明
《玄鉴仙族》与中国传统宗族观念关联紧密,尤其与地域文化有很强的关系。中国传统社会是宗法社会,家族在地方社会治理方面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虽然在近现代的变革中,传统家族社会有一定的改变,但家族的这种重要性在福建等沿海地区还是得到较好的保存。《玄鉴仙族》的作者季越人是福建人,他对家族的重视与福建的地域文化可能不无关系。福建在魏晋以前是南蛮之地,后来中原历经战乱,氏族多次南迁。这些南迁的家族为了在新的土地上立足,形成了以家族为中心的发展格局,因此福建的宗族文化非常兴盛。福建宗族社会的大致情形,现在还可以通过地面证据如土楼略窥一斑。土楼是全族聚集而居的围屋,外墙坚固,可以抵御土匪的侵扰,内部格局井然,物资也一应俱全。
对于福建的家族制度,学界已有大量的研究。早期有林耀华的《金翼——中国家族制的社会学研究》,该书以福建乡村为例描述中国乡村的家族结构。林耀华是福建古田人,著名的人类学家,先后就读于燕京大学、哈佛大学,20世纪40年代在哈佛大学担任助教期间,整理早期搜集的家乡岭尾村的资料,撰成此书。这部书用的是小说家笔法,叙述流畅清晰,可读性强。他在序言中说:“《金翼》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说。这部书包含着我的亲身经历、我的家乡、我的家族的历史,它是真实的,是东方乡村社会与家族体系的缩影;同时,这部书又汇集了社会学研究所必需的种种资料,展示了种种人际关系的网络——它是运用社会人类学调查研究方法的结果”。这部书详细叙述了黄家和张家的历史,包括他们家族的发展、商业的拓展,如何应对危机,还详细描述了婚俗等仪式,比较全面地描述了福建家族社会的人情物理。该书得出的结论是,人类行为由人际关系网络组成,家庭、世系和宗族是重要的纵面联系。厦门大学的社会经济史家如傅衣凌、郑振满等也非常注重对地方社会的研究,关注地方宗族在社会治理中的力量和作用,如郑振满的《明清福建家族组织与社会变迁》借助族谱、文书等民间资料,分析明清福建家族社会的结构和变化,有很多独到的发现。这些研究揭示了福建宗族社会的独特结构,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福建宗族文化的地域特色。而《玄鉴仙族》则从文学的角度,赓续了地方宗族文化的传统,并以网络小说的创新形式,将这种精神予以加工、重构。
宗族的象征性与实际功能的双重性,让我们进一步思考《玄鉴仙族》中家族的意义,如家族为何能够成为小说的主角?为何那么多人甘愿为家族牺牲?除了让家族更强大这样抽象的理想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家族的实际功能。《玄鉴仙族》里的世界不是我们传统修仙典籍或郭璞等游仙诗人所描述的世外桃源,不是一个幻美的乌托邦,相反这里充满尔虞我诈和流血冲突,不同家族为了争夺资源经常火拼,凭借力量大家族可以奴役小家族。人们要生存,就得依靠家族,家族是个人生存和发展的保障,优先保存、发展家族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因此家族天然地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还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小说通过对传统家族文化的指涉,赋予了仙侠这个文类一定的现实性。小说是虚构的文类,仙侠小说尤其如此,《玄鉴仙族》却借助对传统文化的借鉴,让仙侠小说从文化和社会的层面具有了一定的现实性,不仅让小说世界显得更加合理,也让我们得以透视小说世界的道德和伦理,同时小说本身也成为当代福建地域文化再生产的一环。当然,《玄鉴仙族》构筑的世界,完全是一个遵循弱肉强食这一丛林法则的社会,比我们的历史和现实社会要极端得多,小说中家族的重要性也比我们现实中了解到的要更为重要。这部小说其实是在借鉴传统家族文化的基础上,重新发明了一套关于家族的文化、制度和情感。而这个重新发明的过程,正是当下文化赋予家族的新的理解,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青年一代试图重新借助家族这类带有群体意识的文化资源,重新想象家族的结构和功能,想象生活的方式,探讨社会的结构,重新探寻生命的意义。无论家族的当代价值是否如此重要,这种尝试是非常值得肯定的,这个回归与发明的过程是《玄鉴仙族》的创新性所在,也是其当代价值所在。
(作者系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教授、文学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