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春天的嘉陵江边

□杨献平

公元763年秋天,杜甫第一次到阆中,写了不少诗歌,其中《阆水歌》曰:“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想必,他是极热爱这片山水大地的,先后两次来到,时隔几个月而已,便为阆中写了20多首诗歌,其中有对阆中山水的迷恋、赞美与歌颂,也有对唐后期因战乱民生凋敝的感叹与忧虑。这位诗人,虽然自己生活艰难、颠沛流离,但始终心有家国与民众。2019年春天,我也曾在阆中盘桓八天之久,这确实是一个来了便不想离开的小城。这里的空气流畅而清朗,无论坐在哪个地方,都觉得美好、惬意。在古城之中漫步,走走停停,可以吃,也可以发呆,可以一个人“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也可以在江边茶摊上“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

站在古城的嘉陵江边,远眺近观之间,不由想起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名句:“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范仲淹对岳阳楼与洞庭湖的描绘,当是千古手笔,其词婉转且铿锵,力透纸背,充满仁爱与忠贞之心,实在是世不二出的鸿文。

但凡大地上的江河,基本的状貌在各个时刻大抵是变化不大的。但这是阆中之地,一个仙气飘飘、江水环绕、青山如龙的宜居之地。《管子·度地篇》中说:“天子中而处,此谓因天之固,归地之利。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郭外为之土阆。”南宋罗泌的《路史》记载,华胥孕伏羲就在阆中。华胥,乃是伏羲与女娲的母亲。在战国时期,这里曾是巴国的首都。唐代入史的袁天罡、李淳风最终也埋骨于此。而我的河北老乡张飞,曾以太守身份镇守巴西八年之久,其墓冢也在阆中古城之内。

这样的一个地方,既是休养身心之所,也可以思接千载、怀古抚今。2023年春天再去阆中的时候,我发现,这座小城更为明净、整洁,自然生态好到无论何处都可以体验到草长莺飞的和谐与生机。和朋友们一起,在古城觥筹交错,眺望着傍晚时候的嘉陵江,蓦然觉得壮美开阔、缤纷灿烂。落日巨大而恢宏,西斜之时,对大地的普照更为浓烈,光色万端,流光溢彩,使得宽阔的江面上如万千金丝铺排,在风的作用下,骤然繁乱,又瞬间柔顺。这天地交映的景色,宛若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梦境里的辉煌宫阙,一切似都是由虚无生发,进而变幻为实景的。随着风不均匀的力量在江面上不停摇曳、荡漾,水里庞杂的腥味儿跌宕至岸边之后,开始上升,如飞散不已的微生物与益生菌,迅速扑上人和草木之身,甚至连排的古建筑墙壁之中。

夜幕四起,远山只剩下轮廓,连绵、幽峻、深远。江水变黑,而周边的华灯一律落在其中之后,便有了喧哗之势、嘈杂之声。与朋友们登船,瞬间觉得身轻如燕。船舶慢行,黑黢黢的江面被犁开,一道道的波纹身披灯光,如同一条条翻腾的锦鲤,在夜幕之中,欢快而又肥美。岸边川剧与歌舞各占码头,于开阔处临水娉婷,美轮美奂,笙箫管弦,悠扬婉转。与朋友聊起当年的杜甫,倘若他生在今朝,我等该是怎样的荣幸?倘若他和我们处同一时代,定当一改忧郁孤愤,其诗歌也会亮丽沉雄、黄钟大吕。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不可再造的。相比杜甫,我等生于今日中国,当是荣幸与大幸的。坐下来,眺望泱泱江水,想起遥远的甘南与曲折的河道,若尔盖的湿地与草原,还有甘肃和陕西的黄土,以及广元的青山与滩涂。这水汇集了太多的地域及其水流,也运载了太多的时间、往事与历史。阆中远山之中,分明有“天人”落下闳的身影,在天地之间盘坐,俯仰万物奥秘,创制《太初历》、提出“浑天学说”、发明“通其率”,可谓积神鬼之才能和智慧,动天地,利后人,这种功德实在是叫人膜拜的。还有袁天罡、李淳风这两个气象学家、天文学家,在今天的阆中依旧有着深厚的影响力,关于他们的故事,传奇性与想象力兼具。

夜间的阆中,安静无声,一觉到晨光照窗,日色清晰、明亮,毫无杂质。再乘船入江到山重水复之处,水面如镜,质地发亮。辗转水道之后,到一处住宅区,舍船上岸,沿一条绿草纷披的小路向上,便到了阆中水城。一座座别墅依山而建,面水又对着青山,建筑或圆润饱满,或精巧秀气,或端庄大方,或气势雄伟。其背后,还有诸多配套设施。这种与山水自然相得益彰、完美契合的建筑,是符合当代人居住要求的。在这个世界上,安居与美居是人生的第一要求和期盼,尤其对于中国人来说,有一处称心如意、可以安闲的宅院,那将是一种极美的享受。

浏览之间,只觉得美不胜收,也想在这样的地方有一套宅院,用来安顿自己的晚年与余生,这当是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理想的身心安妥之所。在江边,可垂钓,可闲谈,可对茶发呆,可独自冥想,可其乐融融,可人间烟火。人生的诸多需求和趣味,在嘉陵江边完全可以实现。2019年在阆中的时候,我就萌生了于此安居的想法,但当时由于各种生活的无奈,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几年后再次来,却发现阆中居然有了如此融合山水与现代生活的房子,不由得又心里蠢动。向往美好生活是人之所愿,我们每个人都想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海德格尔的这句话并非只是诗意的浪漫,而是对自我人生的一种精神激励和精准定义。

沿着嘉陵江,由阆中而向南充。“南充”这个名字,我一直觉得奇怪,查资料方才知道,这是古充国之地,位于嘉陵江中游。明代郭子章撰写的《郡县释名》中说:“汉名充国县,取充实之义。盖当时民物富盛,故云。东汉析置南充国县,以其在充国之南也。”充国,这个名字也是好听。至凤仪湾的时候,已是下午。想想一路以来沿着嘉陵江的奔行,有一种确凿的“倒逆”之感,车子、道路、江岸和泱泱江水,两相比照,还是觉得江水更自在,更富有神意与流畅感。

这凤仪湾濒临嘉陵江,位于南充市高坪区江陵镇,是一个科技与传统相结合的新区。其中的中法农业科技园位于山冈与山冈之间,周边的山上,红艳的桃子已经成熟,有的落在树下厚草之间,有的滚落于小沟之中,我只觉得可惜。抬眼,四面的坡上,太多的桃树站立其中,青色的叶子密集而厚实。当地人说,这是黄桃,水分高,糖分也高,吃起来发脆,且有肉感。他进一步介绍说,这一带农人实施土地流转之后,以高效农业的方式,通过招工等使当地农人也参与其中,从而获得收益。这种规模型的种植与养殖,一方面减轻了农户单打独斗的经济风险与人力不够的困难,另一方面,也将当地的农业集团化、规模化了。

农业园之中,最显眼的是番茄种植基地。说是种植,但已经脱离了土壤,更多地用现代科技的方式,以促使番茄生产成本降低,且品种繁多。参观的时候,我才发现,番茄这种常见的食物,也有着漫长的驯化期。人的天性当中,对过分艳丽的事物都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性,认为越是好看与漂亮的东西,往往越蕴含了致命的毒素,或者会消耗人、摧毁人。然而,番茄的天性似乎是温和的,对人和其他动物有着和善、亲切的基因,面对黄的、红的累累番茄,感恩的时候也觉得庆幸。

所谓“大道至简”“万物本原”,大抵如此,最好的生长方式,恰如杜甫诗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像凤仪湾的湿地,群草起伏,昆虫遍地,玉米和向日葵随意而又天然地成长,高天阔地是它们的家园,清风和嘉陵江水是它们的养料与灌溉者。一切来源于自然这个大怀抱,又归于自然的怀抱,如老子《道德经》所言:“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乘船入湿地,拨开水波,其中有诸多水面种植物。弯绕的芦苇陈列两岸,葳蕤之相令人感恩大地的慷慨。再行,忽见诸多建筑,楼房、别墅,皆邻水或被水环绕,嘉陵江滔滔不绝,一路润泽,也一路催发与生长。

站在山包上,忽然想起李商隐的“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杨慎的“嘉陵江水向西流,乱石惊滩夜未休”,还有元稹的“新政县前逢月夜,嘉陵江底看星辰”。几乎所有四川和入川的诗人,都对嘉陵江与南充之地发出过诗歌的赞美,这体现了一方地域的自然之美与人文之美,而这些正是最能够打动人,最能够诞生诗意的。古人称为“果州”的南充,亦是兴盛一时的“绸都”,俨然是一块人间福地。

这是春天的嘉陵江和南充。川北之地,既有北方的刚直、爽快与重情重义,又兼具南方的温和、细腻与饱满多汁。这里是司马相如、陈寿、张澜、朱德、罗瑞卿等人的故乡,人文荟萃且带铁血气质,更具有非凡的开创力与“兼济天下”的胸襟。嘉陵江在其间泱泱流动,昼夜不息。

2024-07-17 □杨献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75594.html 1 春天的嘉陵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