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娃”——正是网上最火热的社会话题之一。《抓娃娃》在喜剧之名的背后,严肃而审慎地讨论“鸡娃”话题,显示出“开心麻花”团队直面观众内心的勇气,也是影片票房一路高攀的底气。《抓娃娃》的故事内容并不复杂:作为一方富豪的马成钢为了保护儿子马继业健康成长,不惜举众人之力给孩子提供“出身贫寒却品学兼优”的剧本,却不小心在孩子高考前夕露出破绽。最终马继业走出“楚门的世界”,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仅就故事而言,如“穿越”一般的强设定确实乏善可陈。好在影片的精髓也并不在故事本身,而在于延续了《夏洛特烦恼》《西虹市首富》直至《抓娃娃》中的“西虹市宇宙”。
曾经的电影致力于讲好一个情节完善、结局感人的故事,而跨媒介时代的电影更强调故事世界的生产。通过IP衍生打造“系列电影”的窍门越来越被制作团队所掌握,并力求通过中国传统文学或神话演绎打造美轮美奂的故事发生场域,如“封神宇宙”“西游记宇宙”等。显然,“西虹市宇宙”取材于20世纪90年代的东北城市,并根据当下的科技发展和消费水平进行了一定延展与畸变。影片在美术风格上稳定支撑起“西虹市宇宙”的基本样貌。而中国年轻观众们极其熟悉的整套“千禧”年代价值观的挪用,则是“西虹市宇宙”内在成立的根本。可以想见,他日“西虹市”主题公园出现在城市中,只需要“西虹市第七中学”的校门景观、一套校服、几本书,必将让年轻的“打工人”因“梦回童年”而大呼过瘾。有意识地进行故事世界的搭建,是“开心麻花”系列喜剧在突破类型窠臼上的有效尝试。
和文本改编不同,“西虹市宇宙”的设定沁入了“千禧”年代在北方城市生活的孩子们的集体记忆。让“回忆”先于“合理”,是整个“西虹市宇宙”进行视觉符号拼贴的底层逻辑,也是《抓娃娃》在剧情上与《楚门的世界》有本质区别的原因。1998年的美国电影《楚门的世界》通过“一个人一直活在真人秀中”的创意引发观众对于后现代拟像与超真实的反思。《楚门的世界》中的“桃源岛”是真人秀摄制组搭建起来的,但《抓娃娃》中的“西虹市”却是一代中国青年共同建构的。楚门想逃离的,正是马继业长到马成钢这个年纪之后想要回归的。
作为一种艺术风格的“梦核”(dream-core)常用于形容一种做梦时见到的景象:在熟悉又温暖的场景中透露出些许不合理的吊诡感。而近段时间风靡网络的“中式梦核”,则指的是对于中国“千禧年”前后景观风格的滤镜化处理。老式建筑和街道、暖色调的阳光和绿荫、千篇一律的校服和挂满奖状与中国地图的墙面……“中式梦核”更像是一种泛指,是对一段记忆复杂的留恋,是“95后”们在夜晚卸下了疲惫“打工人”外套之后,一次次安抚着童年的自己。
不同于略早些的“80后”“90后”,“95后”从小生活在互联网和各类高新技术快速发展的环境中。在短暂童年中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关于过往的回忆都如走马灯一般透露出些许不真实感。在那个“鸡娃”一词还未被发明出来的年代,“望子成龙”的家长和如今并没有太多区别。
“千禧”年代社会的飞速进步带来了文化的多元与发展,却没能撼动“高考指挥棒”一丝一毫。应试思维与社会变迁的冲撞,让“95后”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从剧情来看,马继业在课上询问老师世界是物质决定的还是意识决定的,是因为父母编织的“剧本”偶有穿帮,引发了孩子的怀疑。环境和内心的反差加重了消极情绪,评价标准的冲突导致了心理成长的混乱,也导致孩子无法真正接纳自己。由于“自己本来的样子”没有被老师和家长真正认可,自己也就学不会如何接纳真正的自己。面对真姥姥客客气气,假奶奶去世却哭得撕心裂肺;试图逃离父母设计的“成功之路”,逃离技巧却全部承袭自父亲;哭着质问亲生父母“是哪位老师”,下一秒又将如此深刻的问题自我消解……马继业的痛苦并非来源于故事情节设计,而是对“成才”观念固化的反思。时至今日,“鸡娃”仍然是没有正确答案的社会话题,是需要一代又一代人不断自我接纳和自我反思才能形成良性回答的持续追问。在这一点上,《抓娃娃》通过与观众回忆和社会变革的有效互动,搭建起“影像—文化—现实”之间的桥梁。
在中国电影史上,有关“父与子”的讨论屡见不鲜。“第四代”导演通过描写人物关系刻画“子一代”的纠结,是利用影像反思权力话语策略的选择。“第五代”导演对于“弑父”主题的反复言说以及从“直面父权”到“父子和解”的陡然变化都让中国电影在真正呈现家庭伦理关系的同时,动态地与社会文化和观众的自我反思持续互动。在经历了“第六代”导演“无父的狂欢”之后,21世纪以来的中国类型电影则更多地将“父子和解”的想象性解决作为故事的大结局。“子一代”在一定程度上反抗父权,却最终回归家庭;“父一代”在震怒之后选择包容与理解。这是近年来中国商业电影在讨论父子关系时的惯常讲述。《抓娃娃》在继承以上“套路”的同时,还杂糅了更多自我投射与反思,这让父子关系的讨论变得动态起来。马成钢以“鸡娃”为名,回到自己儿时所住的院子里,何尝不是对自我的重读与复写?在影片结尾处,马继业抱着矿泉水瓶奔跑的“《小鞋子》式”的场面背后,依然是梦回童年的妄想——哪怕这个“童年”并不“真实”。
因此,马成钢和马继业的关系与其简单地说成是父子,不如说更像是《双子杀手》中的克隆人。其所强调的不再是“长大后我就成了你”的代际更迭与家族传承,而是现在的自己如何面对儿时的自己——无论那个“自己”多么迷茫而不真实,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在心中接纳那个曾经的小孩,接纳真正的自己。
有人说,《抓娃娃》结尾的想象性解决太过潦草,大有虎头蛇尾之嫌。可是那群住在“西虹市”的“95后”们也即将跨入“三十而立”的大门。“马继业”们会不会“鸡娃”,谁知道呢?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