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我来到江西宁都采风,在这个曾出现过“易堂九子”的地方,结识了身在县域的几位文友。尽管这块相对偏僻的土地能给予作家滋养的条件是有限的,但他们对文学的热情投入和取得的成绩特别令人感怀。
四面出击的温谈升
温谈升是宁都县作协主席,县级的作协不是专职机构,温谈升在这里是兼职,他的工作单位是县融媒体中心。温谈升的写作体裁包括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和评论等。
我看到温谈升的第一篇稿子是散文《何为祥那些事》,作品有七八千字,写一个叫何为祥的人具有传奇色彩的一生。他10岁出头时,父亲弃家而走,母亲病故,他被寄养在表哥表嫂家,11岁就被送到一个乡村理发师家当小学徒。学徒生活充满艰辛,尤其是在困难时期,能吃上饱饭都是奢求。好不容易熬到了出徒,却又没有家人能给他交上学徒的费用,好在师父和师母非常体贴他,把应该留作抵消费用的粮食换成现金给了他,以便他出去好好讨生活。回到村子里准备以手艺谋生的他,却被村子里已有的理发师抢劫了工具,并施以威胁。后来他只好出走、流浪,在讨饭的困境中,偶遇一位好心的县领导,县领导帮他安排到一家国营农场工作,可以拿到按月发放的工资,让他的命运翻天覆地。再后来,那位老领导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这家农场,何为祥想方设法照顾这位恩人,并因之受到了牵连。那位老领导平反后官复原职,又把他召回那家农场,他还当上了场长。何为祥这个人物经历坎坷,遭遇种种人生打击,也得到过好人的帮助,这一切既有命运的左右,也有朴素真诚的个人选择。
如果说《何为祥那些事》读起来还有什么不大满意的地方的话,那就是精彩的细节不多,粗线条的交代性语言多于生动有趣的描写。细节、描写都是写作的基本元素,没有它们的支撑,一篇作品就不结实。我注意到在《何为祥那些事》中写到何为祥学徒期间,有一次独自翻山越岭时遇到一只老虎,险些被老虎吃掉的情节。我不认为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20世纪70年代前,华南虎在江西的大山里是经常出没的。但在作品里再现这种场景时,需要深入细致搜集到必需的材料,描写出来才能让人相信,否则就像一个猎奇的传说。当然,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写《何为祥那些事》这篇作品想告诉读者什么呢?人要能承受苦难,人要善良,善有善报等等——这些都不错,但仅仅获得这些阅读感受,表明这篇作品的独特价值还不太够,一篇好的散文应该能带给读者艺术的陌生感。
小说《断手》写的是外出打工的丈夫遭遇车祸离世后,在农村务农的妻子七秀的艰难生活及寡妇门前的是是非非。本不想改嫁的七秀,遇到了因外出打工的一场事故而弄断一只手的邻村小伙子大福。大福看到了七秀的困难,伸出援手,帮助她种地侍弄庄稼,后来在村支书的撮合下,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之后他们雄心勃勃地准备开办家庭农场,又惹来了村里人的说三道四,但他们还是向着既定的目标努力。作为一篇小说,温谈升的立意是想写出今天乡村的时代变化,但这篇小说的后半部分是以新闻视角取代了文学视角,过于强调主题以致遮蔽了人物的曲折心理。而对这种复杂的、矛盾的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才是文学应专注的内容,因为借此能抚慰那些在现实中受到创伤的心灵。
温谈升在国内报刊上发表了许多作品,仅出版的长篇小说就有4部,此外还有散文集、报告文学集、人物传记等,可谓成就不小。他已是中国作协会员,他的文学梦正在接近实现的道路上。
展现风土民情的张月保
采风的一天晚上,是在“宁都会议”的旧址——东山坝镇小源村观赏扛灯、兔子灯等客家民俗活动。散场时,参与会务工作的张月保和我一起走了一小段路,我俩聊了一会儿。
张月保原是县林业局的职员,已退居二线,他是江西省、赣州市及宁都县三级作协的会员,在网络和纸媒上发表过诗歌、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品。他写我们这次采风活动的综述发表在宁都作协主办的微信公众号“宁都文学”上,洋洋洒洒足有四五千字,是我看到的最翔实的报道。
我回到长春后,收到过他的一篇散文来稿《从奉戏这角看民风》。看到这个题目,我愣了一下,想想只知道有“奉天”“奉军”,没听说东北有称之为“奉戏”的剧种啊。看了文章才知道,这里的“奉戏”指的是当地一种习俗:遇有重要节庆或家族大喜之事,家族中举办庆典活动,会请来剧团演出,以之“奉献”给到场的族人和邀请来的贵客。
文中写到,作者被赖姓一友人邀请到他老家新街村去吃饭看戏。新街村在宁都的竹笮乡,这个村子还有一个赫赫有名的称谓叫“钓洲岛”。发源于宁都、宜黄交界王陂嶂南麓的梅江河流经这个村子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忽然拐来绕去,竟把村子围成一座岛屿,因之有了“钓洲岛”的名字。这一江水怀抱呈葫芦形的村子,被人们因势利导打造成了一个乡村旅游的风水宝地。张月保去赴宴看戏的地方在一个赖氏宗祠,这餐饭他最稀罕的美食是“舀水鱼丸”,用鱼茸与薯粉糊浆搅拌在一起,多放些水,和得稀稀糊糊,丸子汆水后吃起来鲜爽滑嫩。宁都这地方的美食很厉害,宁都菜是中国九大菜系之一客家菜的标杆。闻名遐迩的有三杯鸡、宁都蛋菇、小布红烧肉等,以鱼为食材的佳肴也有好多:宁都大块鱼、石榴鱼圆、夏脯鱼圆、鱼包肉、鳅鱼串拌龙蕹、赖村薯包鱼、南豆腐焖鱼、粉条焖鱼头等。我想,能让张月保这样一个宁都本地人赞不绝口的“舀水鱼丸”肯定是美食中的“战斗机”。在赖氏祠堂所看的戏也不一般,是在广东做生意的赖氏族人花几千元请来的县里一家腾博采茶剧团出演的。从这篇文章可以看出,张月保对生活观察细致,语言运用讲究,写出来的风土民情韵味独特。
聪明伶俐的崔丫头
“崔丫头”是宁都“80后”作家崔慧明的笔名,这笔名的由来会不会与她的乳名有关,我不得而知。在乡村,很多地方有一种习俗,为了使孩子好养活,通常会喊表面上低贱一点儿的乳名,甚至用与动物或物件有关的方式命名,如狗剩、铁蛋、栓柱、石头等。记得我从宁都返程时,崔丫头负责会务送机,因我的航班正赶上中午,为怎么解决我的午饭问题,她焦虑地反复和我商量——她不知道像我这样常出门的人如何吃饭纯属小事一桩。
我看的崔丫头的第一篇稿子是散文《纸鸢》,写一个乡下出生的女孩,一降生就命运多舛。家里为了再生一个儿子,不想让她占用二胎指标,偷偷把她送到另外一个村子寄养。在六个月大的时候,她在寄养的地方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把她接到外婆家。好在外婆家度过的童年,让她获得了一些自由和快乐。
“林子里的树木茂盛交织地生长在一起,把阳光都遮住了,只见林子里斑驳的光影。它撒在池塘里倒映出浓密的绿,撒在菜园的田垄上,让茄子、豆角、辣椒、空心菜一一显露;有时撒在我的头上,我就跟着光线走呀跑呀。玩累了,就乖乖地跟在外公身后,瞧着外公侍弄菜园子。‘这是白菜,这是丝瓜,这是茄子……’有时外公会告诉我一些林子里的事,‘这个桃树是我们家的,梨树是隔壁老张伯伯的,那棵枣树呢是村头老李的……’我点点头。我的眼睛早被桃树底下的桃核吸引了,奔跑着走过去,捡了放在裤袋里。有时,还能发现一两个蝉壳,那在我眼里是如获至宝。虽说赤褐色的蝉壳,只是个透明、单薄易碎又不会动的壳,可我却仿佛听见一声声蝉鸣,看见蝉扑腾着翅膀。”等到了要上小学的年龄时,颠沛流离的她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去读书。在这期间,她曾遭遇到了让她无法诉说的伤害,给她的内心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女性的笔触使通篇的文字感觉丰盈,写实的描摹中显现出些许的灵动。
崔丫头在宁都的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她还有一篇散文《值周记》写校园里发生的种种故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当老师们坐在一起探讨怎样帮助有心理问题的学生时,她给出的方案是要发明一种叫作“梦想和爱”的药物,给他们服用。这样一种乌托邦式的假想或许深深触碰到了当下教育存在的根本问题。
书写红色历史的李学文
在我即将离开宁都的时候,李学文前来话别,并送我一本沉甸甸的大书——《雄狮铁军:宁都起义将士录》,让我如获至宝,这正是采风期间我一直想寻找的资料。
宁都起义是中国革命史上的一个重要篇章。在红军反“围剿”的困难时期,1931年12月14日,国民党第26路军整建制地起义,有17000多名将士携带着20000多件武器加入了红军,一下子使仅有40000多人的红军队伍壮大到60000多人。1938年12月,毛泽东在接见宁都起义人员时题词评价说:“以宁都起义的精神,用于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我们是战无不胜的。”
宁都起义部队当时被中革军委授予“中国工农红军第5军团”的番号,下辖第13、14、15军,季振同任总指挥,董振堂任副总指挥兼第13军军长,赵博生任参谋长兼第14军军长,黄中岳任第15军军长。红五军团善打硬仗,战功显赫,从这支部队走出来的著名人物有曾任外交部部长、国务院副总理、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兼秘书长的姬鹏飞,曾任文化部部长的黄镇,曾任民政部副部长的袁血卒,曾任外交部副部长的王幼平,曾任水利部副部长的刘向三,曾任商业部副部长的张永励,曾任林业部副部长的周骏鸣,曾任国家测绘总局局长的李廷赞等;此外还有军旅中的上将李达、中将王炳璋、孙毅、孙继先、李雪三、韩振纪等。有一位名叫赵永富的甘肃永昌人,原是国民党第26路军第73旅的警卫连长,起义后编入红五军团。为纪念这次起义,告别过去的历史,董振堂给他改名为“赵宁都”。他曾任红五军团特务连长、团长,参加了第四次和第五次反“围剿”战争和两万五千里长征,后在西路军高台战役失败后,为营救战友而牺牲。
这样一场起义是在什么背景下发生的?怎样发生的?曾在省、市、县军事机关工作过的“70后”作家李学文在这本书中非常清晰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多年来,参加宁都起义的人员中,能查到姓名和资料的人只有数十名。为告慰起义的将士们,李学文用了漫长的十六年时间,先后赴北京、河北、陕西、山西、甘肃、宁夏、青海等地,走访参加宁都起义的人物所在地的党史部门,访问参加起义的人物本人及其子女、亲属、熟人,发出了两千多封信函、电子邮件,最终搜集整理出318位人物的生平材料,填补了军史、革命史上的一块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