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河湾心理咨询室(书摘)

□于玲娜

引 子

王梦许这人既不爱冒险,也不喜欢赶时髦,所以当她在梦中突然发现自己置身泰坦尼克号上时,本能地感到不情愿。

梦就是这样,她先知道泰坦尼克号正在沉没,然后才看见四周慌乱逃命的男女老少。接着仿佛眼睛可以穿墙而过,来到头等舱,看见贵族们宴饮正酣,商量着哪种葡萄酒最适合用甲板上的碎冰来镇;继而来到末等舱,看到那里的人们踮起脚尖仰起脖子,把口鼻送出水面,争抢着吸进天花板下面十厘米空间内最后的氧气;接着来到客舱楼梯口,穿着体面的人们提着行李箱,握着信用卡,井然有序地排队等待办理升舱手续,心想上面舱位吃到的三文鱼定然不会是假货。

梦许拔腿就跑,逆着人流,好像一早知道救生艇在哪里。上了救生艇,本能往外划,要远离身后嘈杂。没多远又放心不下,掉转头来。那边热锅煮饺子一样的水域里,慢慢移过来四个黑影,到了艇边,挨个爬上来,两大两小,大的坐一侧,小的坐另一侧。救生艇开始歪斜,眼看要倾覆,又上来第五个黑影,和她差不多大,默默坐在尾部,救生艇却稳了。

看到艇上已没有座位,她又掉头朝外围划去。可她不知道该去哪儿,风浪也渐渐起来,桨运得辛苦。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亮光,于是奋力朝那边划。在亮一些的地方,她赫然发现自己胸前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流得满身都是。身后那五个黑影,不知为了什么吵闹起来。再看前面两个亮光,原来是两根插在水里的大蜡烛,烛身上刻着箭头,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她在一家小旅馆的床上醒来,额头上还有辛苦划桨时沁出的汗珠。她打了个喷嚏,掖了掖被子,闭上眼睛,凭借心理咨询师的职业本能,试着在脑海里还原刚才梦中的场景。回到摇摇晃晃的小艇上,她问自己:现在想干吗呢?回答是,转身问那五个黑影:你们到底在吵什么呢?

五个黑影没有理她,自顾自争吵。梦许这才听清,他们说的是五种不同的语言。

她突然感到不胜其烦,听着那些呓语般的吵闹声沉沉睡去。

河湾咨询室

对河湾一带的居民而言,春天是从光树枝上星星点点的玉兰花苞、湿地里的水仙、人行道旁的樱花开始的。草地绿起来,长出小狗和摇摇晃晃的婴儿,成群结队的市民来公园野餐,闹得最凶的是已经换上单衫的年轻人,仿佛春天是为他们而来。

对于王梦许,生活从工作开始,工作从一个空间开始。空间最好是方正的,至少放得下两个沙发,让它们互为镜像,平等相待。最好有窗,窗外最好有蓝天,可以让神思飞出去“自由联想”,又最好有树,四季常绿的,不要一到秋天就枯败,颓丧得让人想自杀——哦,当然,最高不能超过二楼,不能让已经想自杀的人发现原来可以如此轻而易举。

剩下的就是她自己了,这个计件工作的手艺人,所有的工具,就是坐在其中一个沙发里的她自己。

刚入行那几年,她对这个空间的想象,还包括一面白墙,把所有受训证书装进玻璃框里挂上去。但她发现证书越来越多,只要给培训机构交钱报名,保证出勤率就能得到。想象中的那面墙成了笑话,她为此羞愧了一阵子,很快释然,因为她发现这个圈子里到处都是笑话。

有人把花名填在花钱买来的证书上,声称自己是这师那师,会这疗法那疗法,谎报学历和从业时长,做出虚假的治疗承诺,事情搞砸名声搞坏之后,再换一个花名。噢,还有那些男性同行,为了免于被指责和自己的女性来访者谈恋爱有悖职业伦理,直接和她们结婚了!

这些笑话让她感到羞耻。她想掘地三尺,躲到一个还从未有过心理咨询师的地方。

河湾一带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景象吸引了她:天鹅缓缓游过旧旧的小石桥,河马待在水里纹丝不动,只把耳朵和眼睛露出水面,静谧地观察四周;一块石头上,三只甲鱼从大到小叠着罗汉晒太阳——它们和岸上赏春的游人互不干涉,仿佛自古以来就是互为背景的好邻居。

她去查了电话黄页,发现这一带果然还没有心理咨询师,就决定留下来。

一位租房中介阿姨带她穿过河湾公园,绕过一片灌木丛,上了一条窄窄的柏油马路,这里一侧是河边树林,另一侧是一片有些年头的独栋别墅区。

“走到底最后一户就是了。位置符合您的要求,僻静,好找。如果有朋友开车子来,可以直接停在门口。”

眼前一堵一人高的灰黑色围墙,砖面布满蜂窝一样的小孔,像风化的火山岩。墙内的杂木长得溢了出来,因为季节关系,没完全挡住白墙黑瓦。房子瘦瘦窄窄,和刚路过的别墅相比实在寒酸。

中介阿姨摸出钥匙,插进生锈的铁栅栏门锁孔里,来回拧了几下,不开,于是拉着栅栏门猛摇,像要摇醒一个正在做荒唐决定的小姑娘。啪,门开了。栅栏门还在晃动,她就迈进去,利索地上前开房门。

两米见方长了杂木和野草的空地,是所谓“独门小院”;积灰的旧木地板,是所谓“高档装修”;厨房里塞了灶台、油烟机、碗橱之后,只够一人回旋,是所谓“样样都有”。梦许心中的不悦只闪现一瞬就不见了:世界如此她早知道,但心理咨询不可以如此。

2024-08-16 □于玲娜 1 1 文艺报 content75986.html 1 河湾心理咨询室(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