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息化时代,人们对于速度与效率的追求使得“时间狂热”成为现代社会的一大症候,在文学层面上,小说是把时间作为其基本原则之一的艺术形式,当代小说在追求技法创新、主题开拓外,始终保持着对时间的敏感。
历史的追索与怀旧。中国源远流长的历史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料。80年代以来的寻根文学、新历史小说等创作潮流,显示出中国当代作家对历史与时间的持续热情和强大创造力。在五种刊物近期刊发的新作中,作家们以文字穿越时间的迷雾,完成对历史的“重新降落”。
胡学文的《龙凤歌》(《钟山》2024年第3期)以一种“现代性的怀旧”情感,在豆庄这一乡土空间中重现“一段历经物质匮乏年代生命群像的生存境遇”,回归乡土中国的缓慢时间与细密温情,在历史中发掘传统道德的价值,彰显和谐朴素的生活美学。与之拥有相似气质的,是林晓哲的《缓慢生长》(《江南》2024年第3期)。《缓慢生长》以口述史的形式徐徐铺展林德成、郑巾铎的人生记忆。在小说中,时间以手写、数字印刷等形式留存在借条、照片、生辰牌、留影上,成为人生重要节点的印戳与标记。顺着时间的蜿蜒轨迹,林晓哲耙梳出一代温州商人的创业历程。谭镜汝《钓鱼马》(《山花》2024年第6期)则是一次关于过去时间的追溯,主人公豹子被抓上运兵车向北开进时,“他怀疑不是向北方,而是向着过去的时间前进”,在绿浦的氤氲雾气中重现了湘桂战役的历史切面,写出了个体的命运沉浮。
“彷徨者”的打捞与塑像。历史波澜裹挟着面目模糊的普通个体,也翻涌出缔造时势的时代英雄。但在二者之外,有这样一群身影晦暗的“彷徨者”,他们身处时间的“十字路口”,面向无可复归的历史不断回望,驻足徘徊。在五种刊物发表的小说新作中,这些逡巡于旧日时光的灵魂被一一召唤显形,化身为戴冰《大蛇》中的李明记、但及《东塔光影》中的大刘、萧耳《长安的影子》中的小琴、林为攀《寄居》中的孙凤霞、冉正万《汉相街》中的女性朋友等人物。生活不断前行,他们抓握着旧时光的信物,在滚滚向前的时间之流中停滞、浸泡、发黄,最终化为一尊尊刻满时间斑驳划痕的雕像。
那些困顿于时间夹缝中的人物,并非永远地沉溺于过往时间,他们中的一部分选择告别过往,尝试奔赴新的人生。《清空》(《江南》2024年第3期)中的完玉即是这样一个告别过去之人。“清空”是完玉对承载痛苦记忆的旧日时间的彻底切割,文身的彻底清除,意味着完玉终于站在了自己生命的崭新时间节点上。
但是,告别过去并不意味着绝对的新生与自由。面对不可预知的生活,这些与过去断联的“出走者”往往陷入无可依着的彷徨与孤独。《福利》(《江南》2024年第3期)中的刘维迁居国外,事业有成,在春节之际收到了遥远家乡传来的奶奶葬礼的消息。村民们都在为这一历史上传播得最远的葬礼啧啧称叹,但是对于刘维而言,“福利”所象征的人情羁绊似乎永远地断裂了,开篇处躺在黑色沙发上的身影成为了新一代知识移民的缩影。陈融《江风浩荡》(《福建文学》2024年第5期)叙写了三代人与上海的怨恋纠纷,作者通过唐念真这一历史的后见者发出了疑问:孩子们需要上一代的记忆吗?在代际区隔所造成的认知差异面前,唐念真的惶惑与不安代表着中间一代的普遍情绪。小说结尾,唐念真决意通过对父辈的溯源,探寻当下生活的意义,这一求解之法侧面印证了中间一代开辟新的人生路径之艰难。
当下经验的描摹与融通。对当下生存经验的热切关注与积极发声,是文学的艺术追求,也是文学的使命所在。在现代都市严酷的生存环境中,作家们努力发掘个体的存在意义与价值,描摹生命的时代光影。
王刊《走快的时针》(《山花》2024年第6期)以走快的时针隐喻现代社会时间的提速;余同友《教授、小黄同学或凡·高》(《福建文学》2024年第6期)以现实的新闻素材为灵感,发掘淹没于信息矩阵中的人;邝立新《会飞的男人》(《福建文学》2024年第6期)写困顿于现代高楼的伟雄,幻想成为游走于楼宇之外的“飞鸟”;张秋寒《粉黛》(《江南》2024年第3期)中来自县城的普通女孩在QQ群中结成联盟,以珍贵的姐妹情谊对抗都市的冷漠与残酷;《湖南文学》2024年第5期的“望远镜青年小辑”汇集一批青年作者,以“去个人化的写作”拓展文学写作的内部空间,在历史感与时代性的碰撞中尝试构筑起属于青年一代的“文学性”。
无论是对历史时间的追索、时间缝隙“彷徨者”的打捞还是当下经验的关切,都指向一个共同的价值取向:在共时性的时代语境中,捕捉与留存某种超时间的经验。关于时间与经验的关系,李浩、弋舟《阿革诺耳之梦或者牧羊人的忏悔》(《山花》2024年第6期)有着精妙的读解。小说借阿革诺耳之口道出:“三种时间,其实都是现在,它们是过去了的现在、正在经历着的现在和将要到来的现在,不能成为现在的就一定不会进入到时间的里面”。“现在”不仅意味着“当下”这一时间节点,更是一种流动性的经验,它超越了单纯的线性时间范畴,为受全球化、碎片化冲击的社会提供一种连续性。小说在恢宏的神话、奇幻的时空、琐细的现实三者之间,创造了一个古典与现代、崇高和世俗、东方与西方相融通的经验世界。
小说创作对于时间的多样态书写,展现出当下文坛众声喧哗的生机与活力。作家们出入于纷繁的历史与现实,完成对时间的测绘,对于身处时间之流的个人存在予以深切的关注,以丰富的创作实绩彰显具有时代性的当下经验,这也恰恰印证了保罗·科利的名言:“时间以叙述的方式被表达出来才成为人类的时间,而叙述成为时间存在的状况才具有完整的意义。”
(作者系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