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数民族文艺

在内心找寻一个情感的支点

□费 城(壮族)

费城,原名韦联成,1984年生于桂西北,壮族。作品见《民族文学》《诗刊》《星星》《北京文学》《青年文学》《诗潮》《诗选刊》等,著有诗集《往事书》。曾获2023《民族文学》年度奖、第五届广西少数民族文艺创作“花山奖”、首届壮族诗人奖、广西年度诗人奖等。现居广西河池

1998年的夏天,我的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告别矿山,带领我们一家重返故乡。与往常不同,这一次我们全家将在故乡这片土地长住下来。用父亲的话说,叫“叶落归根”。

故乡之于我,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在我成长的记忆里,童年是在黔桂交界的一座矿山度过的。在那里,我经历了人生最初的启蒙和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父亲当年是一名煤矿工人,从事煤炭掘进工作近30年。在他的矿工生涯中,亲历了无数次矿井透水、塌方、瓦斯泄漏等险情,所幸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全身而退。直到那座矿山濒临破产,父亲不得不带领我们一家,回到数百公里外的桂西北故乡——雅楼村。

故乡是一个陌生的所在,这里没有我成长的印记,更没有熟悉的山岗,甚至我的生活和语言方式都与之格格不入。那年我14岁,转学到故乡的乡村中学就读。说实话,故乡让我感到沮丧,我年少的心中时常有种逃离的渴望。我的父母正在为生计而焦头烂额,终日早出晚归、挣钱糊口,已经很难顾及我的学业。在他们看来,及早攒下一笔钱盖房,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在故乡生活的那段日子,语言的隔阂使我变得自闭,即便见着相熟的亲戚,也会感到窘迫不安。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试图在内心建构一个“世界”。

我终于开始写作。在那个月光凄迷的夜晚,萤虫低伏在草床间鸣唱,房梁上稻垛堆垒,厚实而温暖。我伏在床沿,透过窗纸,看到流水般的月光淌过窗台,静穆安详,感到无比宁静。那样的月色、星光和故乡,流动着梦幻般的色彩,使我陷入无限遐想。

那一夜,我的笔头蘸着窗前的月光,写下生平第一首诗。从此,我的心灵开启了一扇窗。那是点亮内心的一盏明月。我开始拼命地写,写内心的渴望与向往,写另一个故乡与村庄,以及内心一闪而过的风景。我不知道段落与句子的区别,甚至分不清诗歌是一种怎样的体裁。只隐约感知,那些文字分行错落之后,会呈现另外一种不同的效果,更容易抵近内心、契合情感、震撼灵魂。

当我无意间意识到诗歌的非凡魅力时,心头忍不住兴奋起来。文字给了我心灵的慰藉和情感的依托,使我茫然不知所措的内心变得安静。我开始写那些分行的文字,捕捉心头一闪而过的花火,把心中的苦闷、欢喜、惆怅抑或青春期的懵懂汇集笔端,写上纸片……

如今,写诗已逾20年光景。回头再看,当时对诗的认识竟是如此纯粹,那些内心隐秘的想法,无论悲喜,都具备了诗的属性,同时暗合了自己一直以来对诗的理解。

后来,我离开故乡外出求学,如今亦混迹在城市的钢铁丛林中生活。我依然痴迷于那些黄昏时分暮色降临时的静默氛围。当暮色低垂,我喜欢到阳台站站,眺望远处的光亮。此时,缓慢的、泛着青灰色光芒的夜色,开始浸透我的全身,溢满我的房间。夜色幽冥中,一种静穆的错觉在四周漫开,这正是我所渴望的写作氛围和状态。

几年来,我的窗子一直这么敞开着,在微凉的晚风里颤抖摇晃,仿佛这座城市一只深邃的眼睛。直到夜色升起,星光滴落纸上,我开始在这样的时空里写诗。那些浅淡、幽暗、沾染着夜色的诗行,与我内心洋溢的色彩非常接近。现在,夜色正在窗前不断堆积,在我身旁有一些东西,书籍、茶杯、几张破旧的桌椅,以及从郊外采回的野花,它们在夜色的濡染下,慢慢失去了最初的色泽。我知道,那些缓慢的光阴,也会消磨掉人们脸上的青春,包括那些沉浸在时光中的事与物,都将在一个不确定的时间,隐遁到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这是夜色给我带来的启示。

许多时候,内心的焦虑制约着我的行动和思考,写作也变得谨慎。我曾尝试在词与物、文本与内心之间寻求一个支点。对于那些带有个人经验、生活境遇与心灵体验的写作,我时常怀有一种戒备心理。一方面,或许与我多年形成的矛盾心理和个人成长经历有关;另一方面,我对于修辞的表达,始终处于一个模糊的认知阶段,词语的运用和诗意的技术性表达,常使我不知所措,陷入某种慌乱与困顿的写作境地。

如今,我已离开故乡多年。在记忆深处,依然飘荡着故乡事物:含香的稻垛、闪亮的炉膛、烟火的味道……那些旧年影像清晰可辨,仿佛近在咫尺,又如此寂寞遥远。所有成长的印记,快乐抑或忧伤,都沉落在心灵底片上,凝固为石,风干成心中的影像。对于这座生活的城市,我说不上喜欢还是厌恶,因为我必须在这里找寻一个栖身之所,同时还需要像麻雀一般觅食,抑或歌唱。我时常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打量这座城市,当我走在光影变幻的霓虹灯下,抑或穿行在奔忙的人群中时,依然感到孤单。这种心灵体验和不确定性,让我更容易接近人们内心深处的复杂情感和生活状态。

当我走在路上,抑或流浪远方,唯有诗行,能够给我带来些许心灵的温暖。更多时候,我在内心做着无声的抵抗,试图用文字诠释对前途的迷茫,以及内心的种种焦虑。我以纸笔为杖,行走在城市边缘,像一个懵懂的孩童,构建自己的诗意版图。

夜色微凉。远处山顶上的灯塔射出灯光,稀释了小城的喧嚣与沉闷。在冷酷与静穆并存的夜晚,现代建筑将城市的夜色切割成有棱角的静默。我推开锈损的门窗,望向窗外四角的星空,在微凉的键盘上敲下这些似是而非的词句,渴望着在内心找寻一个情感的支点。

2024-10-11 □费 城(壮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6541.html 1 在内心找寻一个情感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