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兄说要写一本书,在某个有酒的场合说起。
他不喝酒,我与其他人喝。他只笑着说话,一如既往,话多,语速快。总能说得有理有趣,很下酒。等我喝到酣处,他说要写一本书。我说,不是写了好多本了嘛。他说这本有点不一样,随笔,回忆性质,你要写序。酒过三巡,加上语速快的话似乎更有说服力,我就答应了。听他说构想,是我喜欢读的那类文字,是求学记、问学记、师友记。我出身偏僻,上学少,乡下学校的老师为人善良质朴,学问则就未必有多好了。所以,我爱读学者写的这一类书。喜欢里头的学问和情趣,还加几分羡慕。
该读什么书,怎么读书,怎么做一个读书人,多是从这一类书中得来。
有酒壮胆,当时就一口应承了。酒醒时已经忘记。但李怡兄没有忘记。过一阵子重提此事,我一拍脑袋,想起来真有这回事。想推脱,却不能够了。李怡还安慰我,不急,慢慢写。他自己也正在写。
这一来就放心了。我想,你写吧,慢慢写,写到猴年马月,忘记了,这事就算过去了。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当今之世,拖一拖,好些事情就过去了。单说写作这件事,有规划的人多,真正能完成的人并不太多。
不想这个人,说话快,写起来,上手也快,某一天,就发了若干篇章过来。读过几篇,求学问学的经历,从某一件小事,忽然开眼,又从某一情境,恍然醒悟。写来有理有趣,有些情境,也是自己也亲历过的,读来就十分亲切。
我比李怡,年纪稍大几岁,但少年时代,都从上世纪荒芜年代生活过来。幸运的是,青年时遇到改革开放,本要在农村胼手胝足,不意间,求学之门訇然洞开,从此入了另一片天地,语词为骑意为马,得以畅游在另一个世界。于是觉得这文章也写得。
不想,他还另有埋伏,再发一个文件来,发现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一本书,而是“60后”学者的一套书,命名为人生随笔。作者有赵勇、吴晓东、王尧、王兆胜、杨联芬,加之李怡自己。这些人,隔当代文学近些的,一年里也会见上一两面,比如王尧,前不久还在杭州一所大学《收获》杂志的活动上,看他操着吴地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从容主持颁奖典礼。更多的人,却连面都没有见过。好在爱读书,都读过他们好些文章。读过,还喜欢。认真的专著不说,即便是一篇短文,都透出他们有师承、成系统的学问。不像我,野路子读书,拉拉杂杂,最终都还是只习得一鳞半爪。要我为他们的书作序,真就叫佛头着粪了。
我是“50后”,且是“50后”的尾巴,若晚生一年,也是“60后”了。和他们经历的是同一个时代。无论向学的经历,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突然面临更宽幅面的社会现实,尤其是其间所经历的文化荡涤与知识谱系的构建,都有很多相似之处。在此过程中,所有获得与遗憾,也算是庶几近之了。
中国学者不像外国人,爱做严肃的传记。如卢梭写《忏悔录》,因为太严肃了,那种真实反而并不真正真实。当然,也有例外,南美诗人聂鲁达自传《我承认,我历尽沧桑》,其写法,就颇为亲切自然,所呈现的人生片断关涉颇多,个人情感与信仰、国家政治与经济,特别是作为一个诗人,那些著名篇章的生成,读来亲切有趣,使人受益良多。
近百余年的中国、中国文化、中国人,也历经沧桑。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以来,不论是有名的师长,还是求学的生徒,将个人经历融于国家命运,将一己思索系于文化流变,所关乎的内容更加深广,每一朵情感与智慧的浪花都是时代大潮的某一面相。所以,相较于古人,我更喜欢读这一时期文化人的种种随笔,师友同道,共求新知,共探新路,切磋琢磨,聚合离散。看似写在人生边上,其实反映时代在变迁中的动荡,社会在动荡中的变迁。自此,现当代中国学人相较于古人的人生书写已然大变:感慨兴亡,却不再如张岱的《陶庵梦忆》,偏于意趣;搜奇志怪,也不再是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微言或有大义。
新文化运动时期,陈独秀、鲁迅、蔡元培、胡适,革命和改良,论而起行,何等激情张扬,何等忧思深广。抗战时期,延安、重庆、桂林、昆明、李庄……学者们毁家纾难,跋涉千山万水,在流亡中图存,在漂泊中振作,种种弦歌不辍,读书种子不死,中国不亡。
这样的风云际会,留下那么多真情文字,相较于大而化之、试图建构宏大叙事的历史书,读来更亲切自然,更生动真实,是一个时代无数面生动的侧影。更重要的是,因为有学养的渗透、有求学问道的追求,便显得有理有趣,这是文章大道,“状理则理趣浑然”。这还不算,还要加上,“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
所有这一切文字,都来自前辈学人。
改革开放以来的我们这代人,最大的幸运是得以在青年时代重新启蒙,以问求学,以学解问。“苟日新,日日新”。我们所经历的这个时代,变动不居的不止是学术,更强大的是社会现实,是历史惯性。这一代学者的种种追问、种种回顾、种种坚持或改弦更张,都是面对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的关系,都要思考,中华文化从何而来,又要往何而去。这也决定了一个学者还必须选择在新旧文化冲突交融中,在现实考量与学者本分间,如何安身立命。
这样的外境、这样的经验值得记录,值得形诸文字。以前也不是一点没有,但总归是过于零星了。所以,这一回,四川人民出版社要出版这一套书,黄立新社长也和我说起过。我说,好啊,这一代也开始回忆了,这一代人也应该开始回忆了。这一代人幸逢国策变易、民族新生,也曾风云际会,该留下这一时代学者的求学问学记、师友记,我想也是一部时代大潮中的探险记或漂流记。
蒙田说:“我喜欢磨砺我的头脑,而不是装满我的头脑。”今天的教育、今天的很多书,往往偏重于装满我们的头脑,而不是磨砺我们的头脑。我相信,从这一套新一代学人的书正可以看到我们这一代人,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如何提升自己、砥砺自己、成就自己。而我们这些暂时不写,或永远不写的大多数,也能从他们的书写中照见自己。
这一套书,是这些作者他们自己的,也是我们共同的寻路记。
(作者系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