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对战后英国社会稍有涉猎的人,没有人会不知道E.P.汤普森(E.P. Thompson)的大名和他的巨著《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1963)。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激励E.P.汤普森走向历史研究之路的是兄长弗兰克·汤普森(Frank Thompson)的英年牺牲。1944年,还未满24周岁的英军联络员弗兰克·汤普森在保加利亚被俘,关押数周后被枪决,和他一起被处死的还有11名保加利亚游击队员。弗兰克·汤普森的一生短暂却夺目——他是理想主义者,是和平主义者;他是英国军官,也是战地诗人。更鲜为人知的是,他是作家与哲学家艾丽斯·默多克(Iris Murdoch)的密友,他们是彼此一生的缪斯。2002年,默多克的传记作者彼得.J.康拉迪(Peter J. Conradi)出版了《艾丽斯·默多克传》,在为传记搜集材料的过程中,弗兰克·汤普森的事迹深深地触动了康拉迪,因而为他撰写了一部题为《弗兰克·汤普森:一位非常英国式的英雄》的传记。汤普森与默多克在牛津校园一见倾心,两位年轻人畅谈时事、文学与艺术,在默多克的影响下,弗兰克加入了英国共产党。然而,相识不足一年,汤普森就因二战爆发参军入伍,他先是在皇家炮兵部队服役,后来又在幻影部队服役,最后为了逃避“漫长而琐碎的生活”,他转到英国特种部队,记录了自己的战时经历。他写了大量的信件、日记和诗歌,日本无条件投降后,《时代》刊登了汤普森最著名的一首诗《给我朋友的墓志铭》。
两人平日通过书信联系,将对和平的期盼诉诸笔下,弗兰克真诚地写道:“如果能打赢这场欧洲战争,我想去中国。”弗兰克牺牲后,默多克加入了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UNRRA,联合国难民署的前身)参与战后救济。而在默多克的文学生涯中,我们在小说《海,海》和《书与兄弟会》等中总能瞥见弗兰克的身影。
心怀世界的校园诗人
弗兰克·汤普森出生在印度的大吉岭。汤普森一家居住在牛津西南郊区的野猪岭(Boar’s Hill),这是个中产聚居的上流社区,大部分的居民是牛津大学的教师和学者,形成了一个特别的知识分子小圈子,父亲E.J.汤普森在这里接待过尼赫鲁和甘地等印度政要。在父母的影响下,弗兰克早年就建立起了一种波西米亚式的世界观,并且对英国的海外殖民行径持批评态度。
少年弗兰克体弱多病,瘦高的身材显得他的头颅过大,还口齿不清,他的身体协调性也不好,因此容易闯祸,成为同龄男孩的霸凌对象,比他小四岁的E.P.汤普森经常要挺身而出保护哥哥。13岁时,弗兰克进入了温彻斯特公学读书,享受到了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进入青春期的弗兰克变得古灵精怪,喜欢逗大家开心,并且学会了用幽默感化解自己的不协调带来的尴尬。在温彻斯特公学,弗兰克热爱学习语言和文学,15岁就精通拉丁语、希腊语,还赢得了校园诗人的头衔。弗兰克的不凡之处不仅于此,他关注正在不断变化的世界,同窗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这样评论弗兰克:“他比我们要更为深切地关心着外面的世界,关心席卷西班牙的内战,关心他眼睁睁看着到来的世界大战。”为此,弗兰克学习了俄语,并且翻译了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
艾丽斯·默多克在布里斯托的巴德明顿中学就读时,她的文学才华就崭露头角,1938年7月,刚从中国战场返回的W.H.奥登和伊舍伍德来到默多克就读的中学,朗读了一段他们的剧作《在边境上》(On the Frontier,1938),默多克不仅大胆地邀请奥登为她主编的诗集《诗人冒险家:布里斯托尔学校男孩和女孩的诗歌》(Poet Venturers: Poems by Bristol School Boys and Girls)写下前言,而且将诗集以一先令出售,将所得收入悉数捐给了中国医药援助基金。在诗集中,年轻的默多克饱含情感地为中国战场和中国人民写下了一首题为《凤凰之心》(The Phoenix-Hearted)的诗。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原标题就叫做《中国》(China)。在诗中,默多克以抗日战争为背景,将中国拟作浴火重生的凤凰,寄托了作家对于中国将从战乱和苦难中涅槃的希望,以及世界和平的愿景。前两个诗节如下:
就像从蓝色中升起,苍白的花浪
观音带着她仍然悲伤的眼神。
当被火焰俘获的凤凰死去,
然而带着炽热的羽冠重生;
因此,中国的灵魂得以延续。在每个时代
诗人在激流边沉思,圣人
深山幽居,眉头紧蹙沉思,
在那里,白色的山峰穿透多云的天空。
牛津初遇
1938年10月,汤普森在女王学院的工党会议上第一次注意到默多克。醉醺醺的他正靠在墙角的长凳上打瞌睡,半醉半醒中,他注意到了前方有个手托腮的姑娘,她不算漂亮,身材微胖。“她温暖的绿色连衣裙有些特别,她的金色长卷发看起来像个骑士,她温和的侧影,给人一种愉快、和谐的感觉。我的孤独感倍增。我为什么不认识一个这样的人?我后来又在工党俱乐部的社交中看到了她和一个令人不快的官僚跳舞,与其说那是跳舞,不如说鸭子似地左摇右摆更合适。直到下个学期期中我才有机会和她说上话。”
1939年3月6日晚上,汤普森和默多克在罗斯金学院的学生公寓“正式见面”了——实际上是《也可以发生在这里》话剧创作成员的饮酒狂欢。他们谈起政治,汤普森当时正在保守党和工党之间左右为难,他认为保守党尽是关注些“无足轻重”的事,而保守党认为汤普森倾向社会主义,同时工党也不看好汤普森。这时,默多克问道:“那共产党怎么样?”
汤普森怔住了,“我惊呆了,之前我从未考虑过,但当时我也想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但我觉得我应该清醒后再做决定。我就说:‘这几天来找我喝茶,来改变我的心意。’然后我踉踉跄跄地回去了,躺在沙发上,我想向全世界宣布我爱上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女孩,并且要为这份爱加入共产党。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感觉还好,我读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和几个人聊了聊,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几天后,默多克如约来到汤普森乱糟糟的公寓喝茶。其实汤普森已然下定决心加入共产党。事后他回忆道:“我们的见面仅仅是量变到质变的一刻,可能我需要见到她,来意识到共产主义者可以多么温柔和富有艺术气质。可能我需要喝醉才能以开放的心态考虑这个问题。”在给友人的信中,弗兰克兴奋地写道:“我无意间遇见了我的梦中女孩——一位诗意的爱尔兰共产主义者,我崇拜她。”“崇拜”一词可谓非常准确,因为在弗兰克眼中,艾丽斯既充满魅力,也是“远方的公主”,也就是可望不可求的意中人。爱情的火花迸发让这两位诗人情投意合。他们有着相似的世界观,都以浪漫主义和波西米亚式的视角观察正在卷入二战的英国;他们还都是泛神论者,并且都旗帜鲜明地反对帝国主义。弗兰克一直憎恶英国政府对底层贫困人民的不作为作风,加入共产党后,他以行动诠释了他对公众的热情和理想主义,他先后在伦敦的贫民窟、难民学校和失业者聚集地等做志愿工作。
诗人的战争:
“今天就是我们生离死别的日子”
然而,两位年轻人的浓情蜜意没能持续多久。1939年9月2日,战火从欧洲大陆逐渐蔓延到英国,19岁的弗兰克不顾家人和艾丽斯的激烈反对,坚决参军入伍。弗兰克将自己的回答写进诗中,在《战争来临之际写给艾丽斯》中,弗兰克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跃然纸上:
你若在阵亡者中听到了我的名字,
就说你失去了一个朋友,一半是男人,一半是男孩,
如果岁月不让他死去,
他也许会在他的内心建立起勇气、力量和和谐,
他那纠缠不清、喋喋不休的思想
已被充满真理与光明思想的头脑抚平,
他的帮助是毫无价值的。如果命运是仁慈的,
他可能已经学会了让自己坚强和战斗。
弗兰克所在的炮兵兵团没能如愿被派往法国远征,而是负责英国本土防御,他的兵团先后被派往三个不同的地方,既疲惫又不风光,因而没不久,弗兰克就开始抱怨军旅生活的无聊和苦涩。弗兰克在部队练习跑步,学习骑马,驾驶摩托车和读军事地图,此外他每天晚上还学习俄语,阅读果戈理和屠格涅夫的作品,翻译莱蒙托夫的诗《青春的遗嘱》,他也喜欢中世纪的拉丁文诗歌中所描绘的优雅的爱情。弗兰克也将对艾丽斯的思念与牵挂融入诗中,他以温柔的笔触写道:
当我能在睡眠和工作之间,
在坚硬的土地和早晨寒冷的空气之间找到时间,
或者在阳光下休息久些,
我喜欢回忆那些温柔的事物。
斑驳的城市里层出不穷的新奇事物,
叠着爪子睡着的虎斑猫,
对自己的美丽过于敏感的玉米地,
所有这些都给我的事业带来了感觉和新鲜感。
但有一件事让我对这一切的好意感到羞愧;
你带着平和的眼神和柔和的头发
站到我们身边的路障旁!
那么我今天就会死去,几乎不在乎。
1940年7月,弗兰克加入了幻影部队任情报官员。上任前,他去看望了即将过21岁生日的艾丽斯,弗兰克怕打扰默多克父母的下午茶,特意掐准时间在下午五点到达,没想到按响门铃时下午茶刚刚端上桌。这段有趣的插曲被默多克在《海,海》中改写,因为平民阶层通常晚饭吃得比较早,而主人公查尔斯是一名退休导演,忽略了贫富差别的查尔斯“闯入”了费齐夫妇的晚餐。
1941年,弗兰克加入了大名鼎鼎的特别行动处,目标是通过秘密情报工作“点燃欧洲”。弗兰克先后被派往埃及、叙利亚,伊拉克和保加利亚。在战火纷飞的岁月,弗兰克依然与艾丽斯通过书信互诉衷肠。无独有偶的是,弗兰克生前给艾丽斯的最后几封信中,也说到了中国,洋溢着这位战地诗人向往世界和平的英雄主义精神。1943年4月26日,弗兰克在信中写道:“如果我回到英国,我指望你和其他同志在某种程度上对我进行再教育和改造。这场战争应该能锻炼我的心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如果我度过了这场欧洲战争,我想去中国,然后继续下去,无论下一阶段发生在哪里。在世界合众国建立之前,我们将不会知道什么是和平。如果我有时间,从这里漫游到那里,我可能会写下一些我所看到的更难忘的事情。”
这封信7月才到了艾丽斯手里,她幽默地回复道:“我仔细考虑了你关于战后移民到中国的建议,总的来说我宁愿不去。也许我会去拜访你,你坐在你的竹屋里,被老子的全集包围着,或者在风景如画的小山上舒适的机枪窝里。”
翌年5月,弗兰克在保加利亚执行任务时失踪,次月被枪杀。弗兰克的牺牲不仅彻底改变了弟弟E.P.汤普森的人生轨迹,也极大地影响了默多克的人生和写作生涯。或许弗兰克和艾丽斯挚爱的莎剧《裘力斯·凯撒》道出了弗兰克牺牲时的心声:“要是我们还能相见,那时候我们可以相视而笑;否则今天就是我们生离死别的日子。”
作家的追忆:
“英雄的坟墓是一个有争议的土堆”
弗兰克离世后,有人说弗兰克之所以“轻率地”自杀式地前往保加利亚,是因为和艾丽斯的感情出现风波。艾丽斯从未对此正面回应,她在给E.P.汤普森的一封信中道出了她的复杂感受:
“所有因为不够爱他(弗兰克)而产生的痛苦——一开始是这样,但后来不是这样了——以及失去他的那种纯粹的痛苦。你想要(纪念他)是一项困难的工作。然后是他的观点,他对世界人民灿烂的、积极的、不妥协的信念……写他不容易,哪怕只是写一封信中的几段话,他就是纯金。”
1977年,作家以长诗《1939年的阿伽门农》来纪念弗兰克,将弗兰克比作死于特洛伊的阿喀琉斯。
这是干什么用的?导游讲了一个混乱的故事。
英雄的坟墓是一个有争议的土堆。
在多风的平原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年轻人对战争故事感到厌烦。
而你,另一个留在那里的年轻人
在过去的土地上,他们谦恭而苍白,
孤傲,掌握命运。
我们必须告诉你,这并没有白费。
即使悲悼会过期,即使是丧子的尼俄伯
也有停止悲悼的时候,而你
满是痛苦,却又没有痛苦。
这是逝者的方式。
弗兰克短暂的一生给默多克的人生和写作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记。1999年,默多克离世后,朋友菲莉帕·富特(Philippa Foot)说,默多克的丈夫约翰·贝利就像是弗兰克和艾丽斯的合体——头脑聪明,心地善良。在默多克的小说中,弗兰克的身影也不断浮现。弗兰克是《海,海》中的苦行战士——佛教徒詹姆斯·阿罗比的原型。詹姆斯就读于牛津大学历史系,战争爆发后加入了“绿夹克”皇家来复枪军团,在救了溺水的年轻人缇特斯后,詹姆斯以一种类似“涅槃”的方式自行结束了生命。不难看出,弗兰克短暂的一生萦绕在小说情节边缘。此外,弗兰克还为《书与兄弟会》满怀政治理想主义的大卫·克莱蒙德注入了灵魂,当牛津兄弟会的大部分人早已随着时间流逝而向现实妥协,转向了更为保守的政治观念,而克莱蒙德还是执着地守护着他的共产主义信仰。对于默多克而言,弗兰克不仅是一位勇敢的英雄主义者和理想的丈夫人选,更是不幸失去的灵魂伴侣。
(作者系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