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版:理论·新闻

没有知识的烛照与激活,经验存在吗?

——谈谈创意写作专业设立的意义

□曹文轩

2023年4月8日“中国大学创意写作联盟”成立,2024年1月22日教育部将“中文创意写作”列入中国语言文学二级学科。这前后发生的、承载了重大信息量的事件(多少年后,我们可能会将其视作文学教育方面的历史事件),会使我们自然想到一句话:顺应时代潮流。我也为我的学术同行们的专业、敏感而敬佩。

日后,应当会有一本书:《中国大学创意写作史》。我们都是这历史的见证人。

“创意写作”这一概念早已形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专业方向的设定成了“成熟的大学教育”的世界各大学的标配,而这一设定也已经开始很多年了。但我们似乎一直未能对这样的设定做出最彻底的说明:为什么会在全世界范围内设定这样的专业方向?它的背景是什么?它的理由是什么?它显然是在肯定什么文学创作理念——而在肯定什么文学创作理念的同时,一定是在否定什么文学创作理念,而这个被否定的文学创作理念又究竟是什么呢?一个根本性的话题始终沉潜在黑暗深处,没有成为我们的明确意识,我们几乎是在下意识中认可“创意写作”的意义的,尽管我们也有各种解释,但这些解释我以为都不是最后的解释。事到如今,这个话题应当明确道出,这就是:经验至上主义被质疑甚至被否定,知识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动力得到认识和推崇。

在漫长的文学史上,无论是文学理论家们还是作家们,无论是文学理论还是文学实践强调的都是经验——经验几乎就是文学的全部话题,或者说是统辖所有话题的母题。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学理论的体系就是建立在这一话题基础之上的。那些文学大家的文学创作谈几乎千篇一律,都是在谈论生活经验、人生经验、生命经验对于文学创作的绝对意义。在中国,因为对文学“目的性”的特殊界定,加之早前的阶级意识等原因,经验更是被强调到无以复加的高度。一个作家被认可和赞扬,就是因为这个作家将经验看得至高无上,就是因为他不辞辛劳地深入某个空间、某个人群毕恭毕敬地吸纳和补充经验。而一旦一个作家被认为出现了创作的“故障”,首先想到的甚至是唯一想到的原因就是:这个作家在经验上陷入了短缺乃至匮乏的困境。大神们开出的治病良方永远是:放下身段、端正态度“扎根”应该扎根的空间和人群以获取新鲜血液般宝贵的经验。对于文学而言,经验就是生命,经验就是一切,经验就是永恒。经验至上主义甚至导致一种荒唐看法:谁有经验,谁就能生产作品;谁有经验,谁就能成为一个作家。一个识字不多的人因为将一个属于民间传说的故事直白地写出来,而被称为作家。这个作家后来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对他为什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没有任何人去追问原因。

其实,对于经验的高看直至将其推向王座,在世界各国都是同一倾向,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而已。

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学理论家们、作家们开始认识到知识与作家的创作生死攸关呢?似乎无从考证。反正,我们在中外作家这里很少听到这样一个话题。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成功的作家们没有一个不是学富五车的人。我们至今也没有看到一个成功的作家与知识无关。高尔基几乎没有上过学,可是当我在疫情期间仔细阅读《高尔基文集》时,我从他的字里行间看到的是知识的满纸流淌,不时会想到“博览群书”这句成语。像俄罗斯许多作家一样,他同样也是一个“话痨”。那些人物一直在说话、说话,在互相辩论,而那些镶嵌于文中的大段独白,其实也是“肯定之否定”的自我辩驳。细察后你会发现这些无穷无尽的“理”,都与那些哲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的书有关,是这些汪洋大海般的知识的涌动推动了这些对话和独白。可高尔基就是不去论说知识与他文学创作的关系,只是无止境地叙述他的童年、他的母亲、他的人间大学、他的漂泊与流浪、他的无边无际的苦难经历,以及在这苦难经历中获得的永远无法穷尽的经验。

我不太明白,一部文学史为什么就是一部只谈论经验的历史。我不太明白,一直延宕到上个世纪末,作为“作家们的作家”的博尔赫斯才直言不讳地说出,他的创作动力来自于知识——写作就是依靠知识的过程。

经验当然是文学创作的前提。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此我坚信不疑。但我要追问的是:为什么我们只是谈论经验,将经验看得至高无上,而很少谈论知识作为创作动力的基本原理?我们来问两个问题:一、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没有知识的烛照与激活,经验存在吗?我在有关文学创作的讲座上,总会讲《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那是一个寓言性质的故事,它暗含着一句具有哲理性的关于文学创作的基本道理:财富不在远方,财富就在我们自己的脚下。我要说的就是,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他自身的经验就是他最重要的写作资源。但随即我就会话头一转,推出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财富就在你自己的脚下又有何用?你得有发现财富的眼力!不然,脚踩金山银山也只会是两眼空空。这眼力从何而来?知识。你大脑中有多少知识,眼前就有多少财富。是知识使你获得了感应世界的能力,是知识让你看到了经验的价值连城。如果经验就是一切,为什么一个历经坎坷、饱经风霜的哥萨克牧马人不能写出一部《静静的顿河》?二、虚构是文学的必备能力,文学离开虚构几乎一事无成,而这一能力——想象力或创造力从何而来?绝不会是从天而降。它一定是来自于知识,是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的突然爆发,是知识让文学离地升空。

我对创意写作专业设定的意义,就是这样理解的:它看到了经验至上主义的局限,看到了知识作为创作之动力与文学史同在的事实。相对于经验,它甚至更看重知识。因为经验——对创作发挥根本性作用的经验,是与一个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是造物主于冥冥之中安排的,这些经验不是他有意为之而获得的,甚至是他曾经痛心疾首地拒绝的。而后来他刻意获得的经验,只是间接经验,而这部分经验在他的创作中发挥的作用不是根本性的——通过东张西望而获得的零碎资源对于他的创作实在无关紧要。从这个意义上讲,作家是造物主一手安排的,也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必将“经验”总挂在嘴边喋喋不休。经验不说跑不掉,知识不说不得了。

还有一点,我们也需要重新认识:知识也是经验——他人的经验。读一本书就是从他人那里接受一笔财富,读一百本书,就等于是从他人手中接受了一百笔财富。

知识的获得,当然不必都要通过大学教育。高尔基就是例子(这个作家被我们误解了,许多人只以为他是一个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作家。我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诸位,他是一个真正的文学家,不然不可能在各派作家中都具有崇高的威望,他的明智在于他将他的政治家与文学家的双重身份区别得清清楚楚)。但大学教育——创意写作学科的设定,其意义在于它强调了知识的意义。它被设定本身,就是一种对知识的强调。还有,将创意写作纳入大学教育,会使这些学生更加完美地接受知识,还有无声流动于高楼深院的学府气息,无疑都有利于学生的修炼而最终走进文学的暗门。

这一专业的设定,将会促使一门新的学问诞生:创意写作学。我不太赞成将文学创作神秘化,好像这是一块不可言说的秘境,其成因无法解释。像世界上所有学问、所有工艺一样,文学创作也是一门手艺。既然是手艺,就有艺术,就有技巧,而艺术和技巧是可以被讲述和传授的,特别是在越来越技术化的时代,我们更没有必要将文学神秘化了。我们完全可能将《源氏物语》《红楼梦》《九三年》《静静的顿河》变成文学的教科书,从而使那些希望成为作家的人从中学到文学必要的技艺。

如果我们没有充足的把握说创意写作专业是培养作家的,是不是可以说:它总能培养一些写手呢?是不是可以说:它能够将一个可能成为作家的人扶植为一个事实上的作家呢?是不是可以说:它能够将一个前途并不美妙的作家造就为一个有美妙前途的作家呢?它所形成的文学圈,是不是对于一个欲要成为作家的人具有很实际的意义呢?

“创意写作联盟”只是一个符号,但却是一个有意味的符号。它并不参与各个学校的实际创意写作教育和教学,它也没有这个权利参与。它的意义,我以为就是它加强了这个专业的存在感,就是通过会议等方式一次一次地闪光,一次一次地点火,从而使这个学科的合法性不断得以巩固。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所长;本文为作者2024年12月7日在中国大学创意写作联盟2024年学术年会上的发言,标题为编者所加)

2024-12-13 ——谈谈创意写作专业设立的意义 1 1 文艺报 content77395.html 1 没有知识的烛照与激活,经验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