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河》写作之前,我用三年时间“走辽河”,最初的想法比较简单,觉得一名写作者,只能通过文字来回报养育自己的母亲河,当然,这其中也隐含着某些“功利”的念头,希望这本书能给我带来实际的利好。然而,随着对辽河探访的深入,我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无知和渺小,在无垠的时间和空间里,自己不过是一粒细微的尘埃,内心产生了无比的敬畏,并对自己的功利想法感到羞愧。写完小说的一个早晨,洗漱中的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
如果把一条河看成生命的过程,那么,源头是出生地,上游则是童年时光,激越跳荡,然后进入青春期,充满活力。河流的中游是它的中年,滋养深阔。下游进入老年,宽大宁静,对其承载的恩泽都看轻看淡了。一条河流就是一部人类文明史。“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首次将辽河提到了中华文明起源的高度,红山文化就是确证。红山文化遗存的赵宝沟、兴隆洼、查海到牛河梁遗址,从距今8000多年前延续到距今5300年前。辽河流域生活着肃慎、秽貊和东胡三个古老族系,也是游牧、渔猎、农耕三种文明交汇区域,早在7000多年前查海遗址古人类DNA检测,就发现中原的O2基因,不同的文化交流、碰撞,催生了古代文明的起源与形成,一直影响着中国乃至东北亚历史的发展。
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虽然,我们站在当下时空交错的坐标点上,而从分子人类学的角度来说,我们每个人体内都有O/C/N/R的成分,都有人类成长过程中所有的基因片段,那些片段就是历史的细胞,如一条河流一样流淌在我们身体里,那么,可不可以这样说,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就是一部完整的人类史。
从文学表达的角度来说,河流不仅是一个地理上的概念。这也是一条精神上的河流,是弥合文化断裂叙事缺口的精神还乡,以期完成精神价值的现实置换。河流不仅是自然生态之河,更是“故事中的人”和“人的故事”,交汇着客观的现实和想象的现实,如同平行时空中的个体。这个平行时空镶嵌在每个历史时段,触碰出量子纠缠,由“我”变成了“我们”。河流也不仅是地域的文化符号和卷帙索引,它同样是解锁古老文明的一串密码,沿着它重回历史去打捞传统文明,寻找古老智慧,感受到人类文明的精神共性与艺术形象的宏阔伟岸。
《大辽河》的写作过程仿佛一场文明考古,如同面对忒修斯之船,当辽河历史的船板被一块块更换,忒修斯究竟是船还是一点点换下来的船板?也许,剩下才是文明基因的密码。
写一条河流就不能离开它的历史,历史记录的大多是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很难找到平民的影子,对于东北来说,除了帝王将相,甚至连才子佳人都不多见。由于“平民”史料的缺乏,对历史上百姓的书写需要下很多苦功夫和笨功夫。这部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辽河两岸的普通百姓:烧炭工、制玉人、车夫、商贩、流放犯人、柳编蒲编工匠、水利技术员等,主人公没有姓名,都是亲属的称谓。《大辽河》试图通过为普通人立传,为平民百姓奉献出有深沉情感和温度的诚意之作。事实上,用一部小说完成对一条河流的书写是有难度的,因为一条河是不能被简单定义的,或者说,传统的小说叙事方式难以对一条河流进行准确的描述和表达。《大辽河》运用了跨时空和跨文体写作的方法,既有虚构也有非虚构,涉及到文物考古、民俗学、非遗传承,甚至植物学、水文地质学、分子人类学等,我觉得只有这样相对“恰切”的创新,才可能接近河流的自然形态。
在世界文化激荡和科技剧变的环境下,作家的影响力或许越来越小了,但仍需要用“炽热情怀”来坚守,让我们自己这条河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洪流汇聚起来,命运与共,息息相关:“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
(作者系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