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的中篇小说《鹃漪》有着绮丽梦幻的超现实外观。主人公花末拥有构梦的天赋,每当入睡便会进入一座梦中的城市。其中风物奇崛殊胜,时空无穷无尽,给予她在逼仄现实中难以获得的安全与自由。这一设定使人联想到另一位“90后”作家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其主人公与花末有着相似的“异能”,凭借超常的想象力在头脑中拟构出一方桃花源般的幻境,一到夜晚便进入这一幻想世界,驾驶一艘潜水艇遨游于世界各地的瑰丽深海。同样是幻境与现实的对照,《夜晚的潜水艇》所隐喻的是庸常与超凡。“高考、就业、结婚、买房”,按部就班的生活轨迹压抑了主人公的奇思妙想,使他由天才泯然众人。但在《鹃漪》中,所谓的“凡俗人生”恰恰成为了求而不得的愿景。花末与丈夫多荷果渴望的只是在庞大的城市寻找一处容身之所,为即将出世的孩子提供一方安全安稳的巢穴,“普通地过上平静的生活”。然而,各种各样的阻碍却令这位因孕育新生命而更加敏锐警觉的女性感到危机四伏、疑虑重重。
迫于北京的高房价,花末夫妇一直没有购房,因租房而陷于“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窘境的他们每次搬家,“都感觉肉被啃掉,灵魂流出,小壳也破了。又得花两三个月,才能一点点复生”。花末怀孕后,多荷果决心买房,他将目光投向出售困难价格较低的“凶宅”,由此被动地卷入一系列案件之中。文中多次描摹花末夫妇勉力维系的小共同体形态:“这是她在两人小小的茧里想出来的情景。他们的生活是一枚闷茧……”“由于长期伏案工作,多荷果的背越来越驼,更像只蜗牛了……她真怕有人踩碎他小小的壳。”“他俩就像一枚花生,把壳掰开,里面盛着一只小小的生果仁。多荷果每日小心浮在水上,生怕花生翻了。”“凶宅”的前任女主人杜鹃生前发现的空间裂隙,正是这种焦灼不安的生存状态的恰切隐喻。在生计负担与生存现实的挤压中,他们竭尽所能试图寻找一道可供片刻喘息的缝隙。
主人公花末的逃遁之地是梦境与自然。她喜爱并且熟识各种小动物,在对“家”的渴望与焦虑之中,她参照中华攀雀的“芒果巢”,在梦中为未来的孩子建造房屋。小说中,无论是梦境还是自然,都并非隔绝于现实的世外桃源。故事结尾,杜鹃以她生前被压抑的智慧帮助花末走出了空间裂隙,而花末也将杜鹃的身体带到了当下时空,使悬案得以澄清。这一情节的启示在于,个体应当做的不是瑟缩于蜗壳之中,“不介入他人的因果”,而是与其他弱者相互看见、努力连接。这不仅限于人与人之间,也包括其他生物。小说多次写到动物的眼睛,雪鸮、海雕、花牛、流浪猫……在物理学家刘左峰眼中,他只能看到实验所需的“琥珀色亮斑”,而花末、杜鹃、多荷果却在与这些赤裸纯真的眼眸的对望中体认到一种责任感。在花末的梦境也即她的理想世界中,动物与人相互幻化,万千造物声息相通,她可以透过鸟类的眼睛看到爱人。
小说的开头与结尾一再表明,这并非一篇造梦之作,编织梦境正是为了冲破与毁弃。主人公与作者均已觉知,梦无论如何美妙,都有种“杜鹃寄生的不真实感”,“必须醒来,去真实的生活中磋磨”。真正带来改变的,并非造梦的天赋,而是超越一己、感应他者的能力,是意识到“我们与这个星球脉络相连”,各种生命在同一片磁场中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如“鹃漪”这一题目的暗示。只有这样,人类才可能像主人公梦中那片动人心魄的鸟浪一般,虽然每只都脆弱渺小,却终能借助彼此的力量抵御风暴、飞渡彼岸。
(作者系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