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专题

“生活从来没有停止,文学也没有停止的理由”

——第七届“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观察

□王泓烨

第七届“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现场

AI技术如何影响文学的现实走向?

“后新生代”作家会给现实主义小说带来怎样的可能?

“大地书写”将出现怎样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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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江苏文学“扬子江”系列品牌活动之一,“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已举办六届,始终关注当下的文学热点,探讨文学发展的前沿问题。日前,由江苏省作家协会、南京大学新文学研究中心共同主办的第七届“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在江苏南京举行。中国作协副主席陈彦出席并致辞。江苏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徐宁发来书面致辞。中国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主席毕飞宇,江苏省作协党组书记、书记处第一书记、副主席郑焱,江苏省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丁捷、贾梦玮、鲁敏,江苏省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杨发孟,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董晓等出席论坛。

本届“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创新形式,共设一个主论坛与两个分论坛。主论坛的议题为“AI技术与文学的现实走向”,分论坛分别以“‘后新生代’长篇小说与现实主义的可能”与“大地书写的新走向”为议题,在南京师范大学与常州举行。70余位学者、作家参加了论坛。

面对AI新浪潮

夯实品质才是文学的应对之道

无可否认,新技术的出现,不仅会给人们的现实生活造成变化,也会给文学带来新的际遇。从远古的结绳石刻,到后来的木牍简帛,再到纸张和印刷术的出现,每一次技术的革新,都促使文学在载体、篇幅与内容等方面发生转变。当下AI技术取得全新发展,在日常生活、智能办公、医疗健康等领域为人类带来便利。但疑问也随之而来:对凝聚了人类精神与情感的文学艺术而言,AI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文学又该如何应对?

对此,陈彦谈到,科学与传媒技术日新月异,文学生态相应形成了新的格局。在如今复杂多变的时代语境下,面对AI技术的影响与冲击,关键依旧是要“夯实文学的品质”。文学需要巧妙借助新技术、新媒介,敏锐捕捉并积极迎接出现的新机遇,重新唤起深入挖掘现实、细腻刻画人性的强大力量,让文学在技术与时代的浪潮中依然能够绽放光芒。这同时意味着,作家必须保持对生命经验的独特思考,这也是文学的根本优势所在。

毕飞宇认为,AI是人类所创造的一种完全贴合于人的智能的东西,但是,人有更加深邃的心灵世界和精神世界:“在智慧之外,我们人类还有情绪、感受,当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人的整体性才能得到体现。”在这一点上,只要人是完整的、是全面的,任何科学技术都不可能替代人类的主体性。

作家李洱表示,文学的取胜之道就在于它自身。“我们读文学作品,看到的是作者与这个时代的关系,看到的是这个作家如何表达个人经验。AI不具备这种生命经验,它所创作的只是毫无生气的描绘性文字,与自然、时代、个人毫无联系。”因此,作家们要以坚实的文学品质,勇敢地去应对AI,哪怕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传统的写作者”。

作家东西也呼吁,写作者要有自信。AI技术目前还需要人的指令,尽管它能够帮助写作者快速创作,却不能直接面对现实发言,无法解决人的心灵、情感问题,而这些正是人类的优势。“在能提供所有答案的今天,提问比答案更重要。”他提醒大家面对AI技术,应警惕的是AI的拟人化和人的AI化。

作家孙甘露认为,AI技术的运用,目前取决于人类处于哪一个阶段,取决于人们使用AI时提问的能力。尽管个体的生命有限,但人类始终是实现从“0”到“1”的主体,人工智能处理的则是“1”以后的部分,它无法处理一个不存在的事物。因此人们对于AI文学创作的兴趣,或许不在于它的生长速度、写作能力,而在于创作之外,它们指向更关乎人类的疑问。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朱晓进谈到,当下作为独立生产要素的AI,已经对艺术生产产生了结构性影响,在不远的将来这一影响肯定会进一步增强。就此而言,AI能辅助文学创作到什么程度,最终能不能超越作家的创作?文学是非常复杂的感觉艺术,文学创作通过对语言文字的驾驭,传达出作家对于生活的感知、感觉和感悟。这正是AI写作致命的短处。因此,AI技术之于文学创作至多只能是辅助工具,永远不能替代作家独创。

南京大学教授王彬彬将平庸的作家称作“水龙头作家”,他们用毫无特点的“水龙头语言”冲淡了文学应有的新鲜与独特,而AI正是止住这些作家给文学“灌水”的阀门。若是一位作家的作品写得不如AI,那么他理所应当被文学抛弃。王彬彬进一步用《水浒传》中“雪正下得紧”等例子,阐明人类特有的感觉和创造力不会完全被机器所掌握。AI可以写出一些通俗小说,但是绝不可能写出《水浒传》《红楼梦》这类体现了人类情感独特性与敏锐感知力的经典作品。

暨南大学教授贺仲明认为,AI给文学造成焦虑与恐慌的同时,也带来了机遇,能够帮助文学进一步发展。具体而言,一是AI能够让文学创作更加普及,让更多的人掌握文学写作的技巧和方法,进而促进文学在社会文化当中的影响力;二是AI的创作可以与人类真正优秀的作品形成鲜明对比,帮助我们更好地判别文学作品的高度和价值。

评论家曾攀以编辑文学论文刊物的经验为例,谈到相比于文学创作,AI对文学评论的冲击或许更大、更猛烈。借助AI这一工具,论文写作者能够迅速完成提取文本摘要、整合资源信息以及生成论文文本等工作,进而撰写出一篇既符合标准又不乏思考深度的论文。这些情况已然对文学研究及其规范形成了挑战,同时也在逐渐削弱学术界的创造力。评论家季进则谈到AI对文学翻译的影响,AI短期内很难取代人工翻译,文学翻译仍然是人类智慧的重要领域,我们应该保持信心。为了保障AI与文学创作、批评、翻译实现健康的互动,并推动它们良好地发展,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王晖认为,我们应当持续去探索并完善与之相关的评价标准以及版权法规。

在大多数与会者看来,AI永远不可能超越人类,因为它缺乏人类理解、感受与创造的能力。从这一点而言,人类始终占据着对人工智能的主导性。比如张学昕、张莉、刘大先、乔叶等学者、作家就对AI时代的文学前景持乐观态度。他们认为,作家们当下对AI产生恐慌,无非是担忧自身强大的主体创造力在AI面前不值一提,这多少有些杞人忧天。从根本上讲,AI有它的知识盲区和缺陷,AI的缺点恰恰在于它过于标准,缺少人类充满弹性的情感,缺乏真正的情感力度和独特的创造力。AI创作出的只能是标准的、平庸的作品,它所能取代的也只会是同样平庸的作品,而对那些真正优秀的文学精品则不具有威胁与挑战。因此,相比于对AI取代作家感到恐慌,怎样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才是每一个作家真正应该考虑的问题。

雷平阳、石一枫、韩春燕、张堂会、韩松刚等作家、评论家则对“AI技术和文学的现实走向”给出了另一种思考。他们表示,随着AI的持续演进,其必将更趋强大,当下所存在的不足与缺陷在日后亦会得到弥补。届时,现今被视作“人类独有的情感”或许将不再具有“独特性”。鉴于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秉持开放的态度,积极主动地去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类问题,或许才是妥当的应对之策。

当我们谈论“后新生代”时

我们在谈论什么

在第七届“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南京师范大学分论坛上,研讨聚焦“后新生代”作家及其在长篇现实主义小说的成就上。

“后新生代”的概念尚未被学界公认。按南京师范大学教授何平的解释,2014年前后,文坛涌现出一系列青年作家的长篇小说佳作,包括徐则臣的《耶路撒冷》、田耳的《天体悬浮》、陈楸帆的《荒潮》等,他将这些作者归为“后新生代”。言其“后”,是由于在此前还有一个“新生代作家”的当代文学概念,它一般指涉生于1960年代、在1990年代成名的小说家,如邱华栋、毕飞宇、李洱、徐坤、朱文等人。在何平看来,1993年、1994年后到世纪之交,以“新生代”命名的文学产生了巨大能量,彼时大量青年作家崭露头角,创作力与影响力及至当下,他们的创作业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如毕飞宇的《推拿》、李洱的《应物兄》、东西的《回响》、艾伟的《风和日丽》等。“后新生代”正是在这种语境下提出的概念。对于“后新生代”这样的提法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何平说:“我们是在制造概念,但是制造概念应该有一个现实基础,而不是为了谈论一个话题去制造一个概念,我们研究的其实是现实的文学对象。”

作家朱婧在回望“新生代”作家的出场及命名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了“后新生代”作家的成长历程,“从精神代际看,他们的精神成人基本是改革开放时代完成的”。她观察“后新生代”作家的长篇小说创作,如路内的《雾行者》、鲁敏的《金色河流》、张楚《云落》、徐则臣的《北上》、魏微的《烟霞里》、付秀莹的《野望》、葛亮的《燕食记》等,发现它们仍然继承了以小说作为史传的传统,其特质是“内置了改革开放时代的身位和体感,在全球化时代勘探世界中的中国和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对于“后新生代”这一概念的运用,评论家何同彬表示应该审慎。他以“新生代”概念的提出为例,指出这一概念的出场在当时有其“对立物”,即“80年代文学”。“新生代”的目的就是为了走出“80年代文学”,现在若是设定一个“后新生代”文学,其目的是否也要走出“90年代文学”?其中内涵目前来看难以把握,因为这些作家的属性、风格差异太大,它的概念延展性便令人产生疑问。

在“后新生代”作家群体中,徐则臣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于2015年获茅盾文学奖提名,成为这批作家长篇小说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性事件;近两年,张楚、石一枫、魏思孝等人的长篇小说创作,已然引起文学界广泛的重视。这也使得在场的学者将话题引向对“后新生代”长篇小说与现实主义文学实践的讨论。

作家路内首先谈到,千禧年来文学界以十年为代际进行作家身份划分的标准,实际上包含了写作方式、写作主题和广义的社会经济文化沿革。这基本上约定了一种写作认知,给“70后”以降的作者们提供了某种写作上的自觉,也为现实主义的长篇小说创造了新的可能。

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刘阳扬认为,“后新生代”作家的长篇小说创作实践,一方面对于历史、城市、乡村有新的观察;另一方面则在文体形式上有所创建,比如通过小说文体和散文文体的渐进和结合,实现跨文体融合,或是通过注释的方式展开小说文本的另一种可能等。

评论家贾艳艳谈到,个人经验怎么才能通向整体,是长篇小说永远无法绕开的难题,现实主义在这个意义上呈现出更重要的意义。对现实主义的回归,强调的是把宏观的时代、社会、历史和微观的个体内心世界做到平衡与兼顾,个人的思想维度同时指向时代精神史和社会史。”

据评论家张定浩观察,当下的许多现实主义小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状况,“就是把精神生活排斥在日常生活之外”,写的“大部分是形而下的现实主义”,这不仅脱离了时代,实际上也远离了年轻人。年轻人并非不愿意阅读文学,而是不愿意阅读没有精神的、虚伪的文学。他援引埃科的《米兰讲稿》和黑塞的《荒原狼》等受年轻人欢迎的经典作品表示,真正含有追求、美感与精神主题的作品仍是畅销的,因为会从中“阅读到更强的心志,那种心志会滋养人”。

作家石一枫、魏思孝提出,小说的变化从根本上是时代在变化。文学对时代的记录就是对时代气息的记录,时代气息既是小说要完成的任务,同时也决定了小说的样貌。毕飞宇、东西那代作家的小说中总是蕴含一种气息,那种气息属于上世纪90年代。当下的现实环境发生了变化,这也决定了“后新生代”们该写什么样的小说、考虑这个时代的气息是什么。所以,这一代作家们写法上的变化,实际上是为了适应时代的变化,他们把长篇小说写得复杂,从根源上讲,就是时代本身变得比以前更复杂了。

会议最后,评论家韩松刚对“后新生代”作家提出了自己的希冀:未来的十年间,“后新生代”作家群体必将会是整个长篇小说写作领域的主力,必然要从新的方式和视角对其进行探讨。更重要的是,如果当下的文学批评还能有一点引领作用的话,希望类似的讨论从批评的角度或者从文学的角度,对长篇小说的写作进行辩护和纠偏。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

书写大地的“新”与“变”

第七届“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常州分论坛上,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吴义勤出席并讲话。此前一天,“高晓声文学之约”颁奖典礼在常州举办,“高晓声文学之约”的获奖作家,与来自全国各地的评论家、编辑在高晓声先生的故乡常州,围绕“大地书写的新走向”这一议题,共话新时代乡土文学的新现状、新经验与新趋势。

吴义勤表示,中国作协立足新时代文学使命任务,组织实施了“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其中,“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作为一项长期开展的文学行动,旨在引导广大作家立足于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实践,勇担新的文化使命,胸怀“国之大者”,把艺术创造投向祖国的山川大地,以生动澎湃的笔触描绘博大壮阔的时代气象,刻写丰富深邃的心灵图景,推动新时代文学高质量发展,为文化强国建设作出更大贡献。“大地书写的新走向”正与这个宏大的命题相契合,是对文学创作提出的新要求,即创作出跟得上时代的具有典型人物和思想高度的作品。

会上,与会者们都表达了一个共同的感受,即当下社会快速发展,城镇化扩大,乡村已然发生了巨变,即便许多人小时候有过乡村经历,如今也远离了农村经验,乡村对他们而言已然变得陌生。正如作家徐则臣所说:“人和土地的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带来了伦理结构、人际关系、人和世界关系的变化。”在徐则臣看来,“大地书写的新走向”换为“走向新大地的书写”仍然成立,当下的“大地书写”常常缺少了“走向大地”的过程,导致“写得扎实”成为一个非常高的评价。现在出现的新问题,需要作家们重新认识,以认真、扎实的态度走向新的大地。

作家孙频谈到,多数人的童年乐趣都来自于大地和乡村,当现代人在城市里觉得疲惫的时候,还是会本能地想逃回自己的出发点,回到离大地和亲人最近的地方。对于作家来说,大地的概念可以拓宽,可以脱离故乡,可以更辽阔、更广袤,像山川湖海、乡村小镇都是大地,而大地上的人文都是时代的人文。同时,作家们不能把小说变成翔实的地理书写或田野调查,而是在结合田野调查和小说艺术的基础上,仍然保有文学的想象力和虚构能力。

常州工学院教授谢燕红认为,传统乡土小说对于处在“新”与“旧”之间的人物刻画得非常细致,比如茅盾笔下的老通宝、赵树理笔下的二诸葛、柳青笔下的梁三老汉,高晓声笔下的李顺大、陈奂生,他们可悲、可笑又很可爱,让人过目难忘。现在的乡土写作虽然追踪热点、主题宏大,对于表现人物内心的冲突和紧张却涉及较少。作家如果能够写出中国乡村文化中蕴含的生存观、生态观、社会观、道德观等诸多层面的变化,能更加深刻地反映真实的乡村。

进入21世纪,中国迎来前所未有的历史性巨变,现代化、城市化、工业化带来巨大的社会变迁,新技术以加速度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让我们不得不思考,新时代的山乡巨变应该怎样去书写?

评论家项静认为,当下的“大地书写”面临着内容与形式的双重挑战。在“大地书写”的范畴内,乡村、小镇、县城乃至城市,与世界其他角落都存在信息交流互动,这给书写内容带来了难题。同时,乡土文学书写也在遭受其他艺术形式及新兴媒介的冲击。这些带给创作者的思考是:文学该如何借叙事与普通读者构建联系?又该怎样透过细微的事件与人物,同我们所处的时代建立内在的关联?

关于如何“新”、如何“变”,评论家崔庆蕾认为,“地方性”的强调或许是一条可行的道路。在已有的写作中,地方性的趋势重新成为大地书写非常重要的路径和文学景观,地方性的精神、地方性的文化包括民俗、自然风情重新成为了叙事的对象和元素。以地方来作为观察中国的一个支点,就有了更多空间的参照,获得更为复杂的视角。

作家刘玉栋认同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重要性。他表示,当下乡土产生更多“新”与“变”,相应地有更多故事需要讲述,这也对作家去观察、去发现的能力提出了要求。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们的乡村经验,和过去完全不一样,需要我们以世界的眼光打量、认识、理解这些变化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这样才能把这种“新”和“变”更真切、更准确地呈现出来。

作家马金莲以自己的经验回应了“新”与“变”对于作家的感召。她出生成长在宁夏西海固地区,在“80后”作家中拥有比较扎实丰富的乡村经验。但在她从小生活的乡村整体搬迁后,她发现再也无法随时掌握乡村的人与事。当她看到人们一头扎进生活当中,面对新的环境努力适应、热情生活之时,她又感到了乐观:“我们的写作也应该以这样的心态去面对,因为生活从来没有停止,文学也没有停止的理由。”

本届论坛聚焦中国当代文学的生动现场,着力构建当代文学批评的理论范式,推动新时代文学更好地反映时代精神、实现高质量发展。

2025-01-08 □王泓烨 ——第七届“中国当代文学·扬子江论坛”观察 1 1 文艺报 content77714.html 1 “生活从来没有停止,文学也没有停止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