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古巷,面朝三角堀。古巷,古时称古港,曾是海边港口,后来海岸线退去,古港就改称古巷。
三角堀是个三角形的大池塘,七八亩面积。面朝三角堀的一座大宅院就是仁安里,主宅正门门额上有块刻着“大夫第”的石匾,颇有世家大户的气势。外埕右侧有口井,井旁几段残垣断壁,如今屋顶已坍塌。
祖母就住在正对着的巷间,她平常穿着整齐,即便生活在物资贫匮的年代,仍保持对美好生活的热情。每年春节前的十多天,是她一年中最忙碌、最充实的日子,因为她的“咸乒乓粿”会在此时登场。
农历十二月中旬,祖母便将装在陶瓮里的糯谷倒出来。一半拿去用火砻碾成糯米,另外一半则用来“剥乒乓”。
“剥乒乓”用的是家乡的大灶大鼎。稻草缠成八字形,往灶里一送,一会儿工夫,大鼎就热起来了。倒入半斤糯谷,盖好盖子,鼎里顿时“乒乒乓乓”作响,再掀起盖子时,一鼎“乒乓”带着金黄的谷壳已芬芳扑鼻。
“乒乓”剥好后,挑拣那些谷壳就是费工又无趣的事了。但祖母很用心,白天晩上连着拣,几天的时间就将谷壳挑拣干净,再将“乒乓”碾碎,装在竹筐里,说是要退去火性。
20世纪70年代初的农村,手头的钱不多,过年做粿的馅料就从简,多数人家的乒乓粿是“乒乓”拌白糖做馅,也有用地瓜泥做馅的。好在家里还算宽裕,当教师的父母每月有固定工资,而且还有粮票、油票、猪肉票、煤票、布票供应。祖母用两张肉票买了一斤多的白膘肉,膘肉是猪肉中最为肥美的部分之一,具有丰富的脂肪和独特的口感,是制作水晶肉的好食材。
水晶肉的制法其实很简单。用水将整块白膘肉煮熟,焯去油腻,冷却后切成肉丁,入锅再煮10分钟,捞起,拌上白砂糖,糖要一层层加,让每粒肉丁都沾满白糖,冷却后再装入玻璃瓶,密封待用。
之后的准备工作还有炒花生米,去皮、捣碎;爆葱花、蒜花、蒜头油;调制腐乳汁。然后将这些调料和水晶肉一起配入“乒乓”粉粒中,充分调匀,装入缶缸,密封,让其慢慢发酵。
有了里子之后,面子也就必不可少。
那年月,将米碾成粉是靠人工的,那活儿我们叫“摏粹”。祖母将浸泡过的糯米舀一碗放入石臼中,放下木碓,用脚蹬木碓末端,一手拉着系在碓头的绳子,伴随木轴的吱呀声,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竹棍,每蹬几次木碓就把竹棍伸进石臼里翻搅几下——此时的祖母看起来仿佛是一个仗剑天涯的侠女。摏粹,筛粹,再摏,再筛,最后将米粹倒入簸箕中,在外埕有阳光的地方,支起木架,将米粹铺在簸箕上晒干,是为曝粹。
鼠曲草在乒乓粿中似乎分量很轻,但又是最重要的。乒乓粿就是鼠曲粿,没了这个角儿,戏就不用唱了。
冬春之交的田野,有点苍茫,没有风吹麦浪的诗意,倒是那片自留地的蔬菜长势喜人,似乎知道要过年了,芥蓝、萝卜、菠菜、包菜应有尽有,一片绿油油的。祖母带我来到田里的一处小冈,上面有一间土砌的小屋。祖母说,这是民兵寮,是乡里民兵守庄稼的地方。小冈上石头很多,石头周围顽强地生着一簇簇青草。祖母一边教我辨别各种青草,一边采摘着鼠曲草,不一会儿便采了半篮;又到自留地拔了两个萝卜、摘一大把菠菜。祖母说,鼠曲草因叶子长得像老鼠耳朵而得名,有清热解毒、化痰止咳的功效。萝卜、菠菜这几样都是偏寒凉的食物,刚好中和“乒乓”的火气,菠菜的色素还会让粿皮澄亮,更加好看,这样做起来的乒乓粿,不寒不火,温润如春。
满满一篮青草、蔬菜提回家,洗净、剁碎,加水放砂锅里煮两个钟头,去除杂渣,再将糯粹倒入大缶缸,锅里的汁液慢慢添进去,反复揉搓,其间加适量花生油,直至糯粹充满弹性。如此,再将早先封存的“乒乓”馅开封,幽香扑鼻而来,此时再加上一大碗切碎的芫荽,重新翻匀一遍,开始做粿。
做粿是件很有趣的事。捻一小团粿皮捏成凹状,舀一勺调制好的馅料包起来,放入木制的粿印轻轻一按,倒出,一个直径8厘米、高1厘米多的乒乓粿便成型了。那粿印的图案刻在乒乓粿上,有点像图腾的感觉。
有了里子、面子,还要垫子。我的任务是剪蕉叶。蕉叶是从市场买来的,一大捆一角钱。将蕉叶剪成一个个比粿大一点的圆形,每个粿都垫上一张,这样就可避免黏在蒸粿的竹箕上。
蒸粿是我最兴奋的时候。这回是在煤炉,炉里早已加了一个蜂窝煤,火正旺,粿就放在竹编的圆箕上,每次20个,放入鼎中,大约8分钟就熟。起鼎后,再将每个粿的蕉叶修剪工整,偶尔有蒸露馅的粿便是让我笑出声的“战利品”,那味道,比有名的腐乳饼可好吃太多了。
400个乒乓粿,自家人肯定是吃不完的。按照惯例,年前的时候我们便会分送给住在城里的亲戚朋友们,每户二三十个。父亲用他的28寸双杠红棉自行车载着我去完成这一任务。姑姨们接到乒乓粿,那欢喜劲儿别提了,这可是她们过年最好的礼品。
后来,我们一家人都搬到城里居住了。祖母年纪也大了,做乒乓粿的光荣历史就画上了句号。过年的时候,虽也有老家的亲戚送来乒乓粿,可总吃不到儿时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