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自浩渺、虚白、顿悟之上悬垂下来。
手的面孔,从观看的面孔、坐忘的面孔、默想的面孔,离析出来,绽放开来,升上空阔,化约为某种万古一瞬、通古变今的东西。那只手,它与水墨、与笔纸、与刻刀,彼此接触,相互融汇,各自盈满。手,它的肉身比“我思”更轻盈,比“我在”更委曲、更隐忍,比“我写”“我刻”有更古老的屋漏痕。在书法、画法、刀法的“屋漏痕”与水墨的接触面上,汉字像是适度磨损的镜像,创新像是做旧的产物。笔法和刀法,擦去笔墨与纸、刻刀与石头构成的精神对角线,擦去属于物理和物象的笔触,此一过程所留余的种种意义或无意义,已知或未知,皆轻若烟云。如是,那只手,它把因书写和擦拭而产生的遮蔽物、剩余物,交给近乎无限透明的、词与物的能见度。
艺术在峰顶所独享的这份形而上的能见度,被本雅明命名为“灵氛”。
我在刘一闻先生的书法作品、绘画作品、篆刻作品中,感受到了这份能见度、透光度,以及这份处处弥漫的灵氛。我想起哲人维特根斯坦所言:但精神将蒙绕着尘土。“那只手”像鸟一样飞走了,飞翔本身却留了下来,绽开出天启的、深不可问的声音。听见这个声音的隐秘之人用水签名,却清晰如同墨迹,刀迹。那个写者、画者、篆刻者是谁呢?那只手,又在谁的身上?那会是一个古人吗:一个幽灵般活在刘一闻先生身上的今人?
今古一相接,其时间的层叠和重量恍若蝶翅。被那只手写下的、刻下的字词,其神经末稍像钨丝一样带电。写与刻:它漆黑的、深海般的静谧。还有它的底片:在底片上出现了孤独的写者,也同时出现了所有不是他的众人。或许,比所有的人加在一起还多出一个人来。是的,是那个人:刘一闻。
刘一闻先生的书法、绘画、篆刻作品,带有人类直觉的急迫性,但又充满了从容适度、秋水文章的松弛感,从中隐隐传来尘世嗅不到的气息:那只手垂怜我们。宇宙浩渺,天使逡巡。书写与被写的位置,被“那只手”颠倒过来——书写者的主体,从精神镜像的内部朝外面的真实世界、朝宇宙洪荒投射自我。如是我闻:石头和水墨里面,最初的、起源性质的“那只手”像雪一样消失了。
手的思想,手的滴漏,手的呼吸。
那只非花非雾的手、非词非物的手,将造词等同于造物。在经历了笔与刀、肉身与活魂、半人与半神、全体与部分,其间多声部的对话与对质、多次第的变容与变形、多层叠的折起与打开之后,那只手,借助高蹈者刘一闻先生,究竟触碰到了什么呢?
依我之见,被触碰到的,或许是某个“深处”。很深的真理和真如,皆不可触碰。但只要你触之碰之,“那只手”就会伴随大神秘悄然出现。不仅因为它是本雅明所说的“灵氛”,还因为它是为一切坚固的东西预先准备好的形而上设定:一种大自在,一个最高真实的总的交代。
如是,对于一闻先生,可作如是观:他身上的“那只手”,将代替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差异之手、众手之手,去书写、去作画、去刻印。在那只手之上,你以为另有一只手从宇宙语言递过来一些新词、一些新声音和新方法,超乎我们各自的手所能触及的真实界和想象界之外,超出了最高的高处、最深的深处。但未必如此。另一只手递过来的,其实只是一块可以雕刻的石头,一张可以书写的纸,一滴雨水或泪水,一片落叶,一些可以吹去的灰尘。
幸运的话,所有这一切将魔法般汇集到刘一闻先生的“那只手”上,构成诗人米沃什所断言的“第二自然”:神在老鹰中睡去,人在燕子中醒来。佛的莲花开在不知何物的一半之中,而我们每个人是将要开放、但尚未开放的另一半。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