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回来一个月,头脑里的二分关长城仍清晰可现。长城好像就有这种特殊魅力,哪怕望一眼,也无法忘怀。
万里长城十三关,我去过多处,没去过的,也心存向往,念念不忘好多年。去年夏天,来到走西口的著名关隘右玉县杀虎口时,得知附近有个二分关,曾去过的长城关隘便如影像般在头脑中出现——山海关、居庸关、雁门关、偏头关、娘子关……城楼雄立,烽燧挺峻,山峦间,长城伏卧于高山之巅,巨龙般蜿蜒飞腾。二分关籍籍无名,连当地志书也语焉不详,到底是什么模样?问过几位当地朋友,都说不出名堂。但我想,只要确定是长城的一个关隘,就有其特别处,值得一探。
带我去的朋友叫六子,一个精干的塞北汉子,家在长城脚下的一个小山村,距二分关仅二三里路。小时候,他曾多次登上二分关玩耍。从他家出来,绕道一条无名小河,河谷内乱石翻滚,两旁绿草如茵,树木葳蕤。一条小溪似有似无,漫溢到路面,浅不湿足。一排高大的白杨树下,几头黑白花牛甩动尾巴,神态悠然。这景象一点也不像风沙弥漫的塞北高原,反倒如同来到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不等我细看,一高一矮两座墩台出现在山坡上。六子说,那就是二分关,下面是二分关村。
村子如贴在一面山坡上,屋舍随形就势,零零落落,屋脊几乎顶住墩台,将村落的生活气息与墩台的历史意味硬生生连接在一起——鸡鸣犬吠替代了金戈铁马,袅袅炊烟替代了滚滚狼烟。二分关周围有许多这样与长城相伴而生的村子,村民多是戍边士卒的后代,祖祖辈辈生活在长城脚下,如高墙框村、廿五湾村、十八户营村、四台沟村、红土堡村等,从村名便能看出村子与长城的关系。二分关村最直接,干脆与长城关隘同名。
不等我俩走近村子,一位老汉迎上来,风吹日晒的脸上洋溢出笑容,招呼我们进家坐。我这才知道,六子姥姥家就在二分关村。老汉家住墩台下,几间简单的红顶砖房、一座歪歪扭扭的门楼,透露出长城脚下人家简单随意的生活。他的家是什么样子,他延续了戍边士卒血脉的同时,是不是也延续了祖先的生活方式?我很想进去坐坐,但六子谢绝了,领我走向那两座墩台。
墩台又称烽墩,是长城的灵魂。狼烟升起时,蜿蜒曲折的长城似乎也会神情紧张,绷直身躯。二分关两座墩台相距不远,墩台之间是流经六子村前的那条季节性的无名小河。六子介绍说,小河发源于右玉县境内的阴山支脉花林山,向北流入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境,将长城一分为二,又绕回右玉县境,“二分关”关名可能就是这样来的。在小河口建两座墩台,目的是卡住河口,守卫关隘。当年,二分关村实际上是一座兵营,驻守兵营的士卒一旦发现来犯之敌,便会冲上墩台,点燃狼烟,然后持械以待,封锁河口。
长城出居庸关后,分路而行,靠南一道为内长城,靠北一道为外长城,至山西偏关黄河边又合二而一。内长城隘口多称“关”,如偏头关、宁武关、雁门关、平型关、娘子关;外长城隘口多称“口”,如杀虎口、得胜口、保安口、威鲁口、宁鲁口。二分关是个例外,尽管位置偏僻,尽管小,但因为兼有向蒙汉商民收税的功能,便当仁不让地冠以关名。
察看二分关的形势,我感叹,长城虽然坚固雄伟,可阻铁骑,却禁不了人民之间的交流,哪怕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无名小河,也不得不留下一道口子让河水通过。明嘉靖年间,潮州人翁万达就任宣大总督后,终于想出办法,发明“窦、墩、墉”三法。窦,即长城经过河流时,在墙下筑水门修孔道;墩,即在河流山涧两侧修敌台,建烽燧;墉,即城墙,在河谷两边夹河筑墙,河流从两墙间通过。二分关的解决办法显然属第二种“墩”,这才有了眼前这两座残缺的墩台。清代,长城内外皆大清疆域,二分关御敌、贸易功能尽失,以前的长城关隘沦为排洪口。洪水连年冲刷,二分关逐渐荒废,若非两座墩台耸立,谁也不会相信这里曾是一座长城关隘。
如果说二分关墩台当年还像个赳赳武夫,一身盔甲,一身威武,那么经数百年风吹雨打后,如今却已衣衫褴褛,筋骨裸露,苍老得满面憔悴。令我诧异的是那座较高的墩台上,竟生长着一棵树。那是塞北高原特有的树,人称“小老杨”,弯弯扭扭,什么时候都顶着干枯的树梢,永远也长不高,但生命力奇强。这棵扎根在干硬夯土墩台上的小老杨也是如此,那么矮小,那么孤单,却绿叶灿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将士头盔上的缨穗。问六子,那棵树是自然生长的,还是谁特意栽上去的?六子也说不清。我想,有这棵小老杨树,墩台就带上深意,是一种象征、一种宣示,告诉人们,这座古老的墩台还活着,曾经是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的交集点。
从墩台前绕过二分关村,我与六子攀上山坡。凄凄荒草,遮掩了地面,稀疏的小老杨树散落其间,像一队兵勇,或直立或匍匐或弓背。与长城相伴而生,小老杨树的使命是阻挡来自蒙古高原的风沙。一道土垄横卧在树下斜行,与二分关墩台相连,那就是长城,像沉睡了一样,安详静卧。长城多修在山川奇险处,这段长城所在位置却是难得一见的平坦。我与六子紧跑几步,轻而易举登上去。
抚墙北望,那面是当年戍边士卒们严阵以待的蒙古高原。到这里才知道,这段长城两面地势基本齐平,从六子村前小河谷望见的山,实际上不过是一面坡。边墙下,一道深沟随墙蜿蜒,深五六米。在大家心中,长城从来都高耸坚固,岂不知墙脚下的沟堑也是长城的一部分。明人修长城“浚壕筑垣”,既高筑墙,又深挖堑。这条沟堑就是当年修长城挖土筑墙形成的,数百年间雨水冲刷,已豁豁牙牙,与荒沟无异,但即便如今这段长城已圮毁得不成样子,有这道沟堑在,从北面攀上长城也不容易。沟外,一大片玉米地静谧平和,风吹来,漾起绿波。更远处是一座土丘,当年,铁骑从土丘冲刺下来,若不惧守墙士卒的箭矢火铳,会直杀到沟堑前。与长城仅十几米距离,一阵咳,一声喊,双方都清晰可闻。冷兵器时代,敌对双方难道可以如此近距离对峙?若战马嘶鸣,杀声四起,又该是怎样的情景?
长城内侧已被雨水冲刷为斜坡状,我与六子踏坡东行,一路所见,这里的长城均成断壁残垣,高者两三米,低者已成平地,一会儿冒出干硬夯土,顶几茎迎风晃动的碱草向天晃动;一会儿凹出残损豁口,敞亮出墙外风景。那会儿,我心里虽装着长城,却有行走在黄土高坡一样的感觉。尽管以前多次走过这样的长城,仍难免有几分失望。又想,这同样是长城,是抵御过千军万马之后,又历经数百年风吹雨打的长城。
一排小老杨树几乎贴着长城墙头生长,树皮皴裂,树身嶙峋,或若弓般绷紧树干,或若箭般伸出枝丫。每株都将干枯的树梢剑一般举向天空,像凭墙迎敌的将士,浑身伤痕累累,让人能想见迎风挡沙时的惨烈。
远处,蓝天澄澈,白云悠悠,高高低低的小老杨树下,不时露出的干黄烽燧,连接起蜿蜒匍匐的长城。六子说,那是大四墩、小四墩,再往东就到杀虎口了。
我要离开了,回望二分关,黄土墩台从小老杨树梢上探出头,面容沧桑,依然带几分威武,却分明心平气和,如同一位乡间老者,露出和蔼慈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