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湖西探亲,恰有徐州的朋友来访。看着我们小区里一排排整齐的楼房和整洁的环境,非常惊讶,说:“你们这里哪里是农村,就是城市啊!”我带他去湖西大堤看湖,面对烟波浩渺的微山湖和眼前的一湖碧水,朋友突然感叹:“怪不得你们这里出了这么多文化人!在这样美的环境里生活,能不充满诗情画意吗?!”
我对朋友说,微山湖确实很美,几百年来,数不清的文人雅士乃至康熙、乾隆两位皇帝都对微山湖赞美有加。但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微山湖每年发大水的时候都会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浊浪排空、吞噬一切,令人畏惧。
我1966年出生于微山湖西岸的王庄村,一个紧靠湖边的不大的村庄。我小时候,最怕夏天发大水。母亲在世时,经常给我说,1957年发大水,我们家逃到了韩坝村,在大姑母家住了7天,足见发大水的恐怖。
我在南开大学读研期间,萌发了研究微山湖西岸移民史的念头,为此做了不少田野调查。历史上,自金明昌五年(1194年)黄河在今河南原阳决口以后,徐州下属各县备尝黄患之苦。翻开沛县的地方志,常有这样的记载:“平地水高一丈,民居尽圮”“历年沛丰均罹水患,民不聊生”等。清咸丰元年(1851年)闰八月,黄河在丰县决口,滔滔黄河水很快席卷了下游的沛县和鱼台,沛县县治只得从栖山迁往湖东岸的夏镇。当时,夏镇还是沛县的一个乡镇,1953年成立微山县后,才成为微山县县治。
1957年的大水,引起了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第二年开始,国家发动微山湖周边县的数万民工进行堤坝建设,先后建成了二级湖大坝(我们称之为“二级坝”)和节制闸、韩庄节制闸,以及湖西、湖东大堤。有了湖西大堤,大水再也没有吞噬过湖西的村庄,当年让我恐惧的“大水”也不过是连日暴雨后造成的内涝。再后来,随着水利工程的进一步建设,内涝也没有了。如果现在对湖西的孩子们说,我小时候每年夏天都怕发大水,他们会认为那是杞人忧天吧。
湖西五十多年来最大的变化,就是人民群众生产、生活水平的大幅度提高。在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民平时吃的是玉米面、高粱面,蔬菜就是白菜、萝卜和咸菜,只有过春节,才能吃上白面,所以大家也就特别盼望过年。过年时,到集市上买年货,也不过是买点白菜、萝卜、辣椒、茴香之类的必需品,间或也买点鱼和猪肉。如果赶上这一年生产队收成好,队里会分点鱼、肉。鱼是生产队养的,猪是从社员家买来的。逮鱼、杀猪的时候,生产队热闹得很,男女老少围在一起看热闹。平常只能吃肥肉炼出来的猪油,过年时,家里就会拿出攒了大半年的豆油来炸菜丸子、炸藕条等,叫“过油”。一个“过”字,表达了人们对油的珍惜。按照习俗,除夕晚上和大年初一早晨,再穷也要吃扁食(即水饺),因此除夕下午,一家人就会围在一起包扁食。由于一年也就只有这时候才能吃上扁食,扁食便显得特别喷香可口,“盼年”的急切,就在我们等待扁食出锅的那一刻体会出来了。
现在,在超市、商店和地摊上,各种水果琳琅满目,可在几十年前的农村特别是我们那里,水果很稀罕。在我的记忆里,上大学之前,我很少吃水果,以至于每一次吃水果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第一次吃橘子的情景至今如在眼前,那是1981年的初冬,我已经15岁,上初三。
至于南方的水果,更是难以见到。我第一次见到香蕉,已经是大学时代了。大学一年级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我在教室看书,来了一个同学,手里拿着两个黄澄澄、弯月一样的东西给我吃。我问这是什么?她说这是香蕉。我说早闻大名,未见过真容,这怎么吃呢?上面都有黑点了,得洗一洗。她就拿去洗了,洗完后,我俩就开始吃香蕉。我一吃,感觉味道不对——香蕉应该是好吃的东西,怎么这么涩、这么难吃呢?我又勇敢地咬了一口,发现里面是有“内容”的,这才明白,原来香蕉要剥皮才能吃。
这件事发生在1986年的夏天,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十多年后,1998年,《齐鲁晚报》举办改革开放20年征文比赛,我写了一篇文章投稿,就叫《洗香蕉》,记录了这个真实的故事,那篇文章后来获了征文一等奖。
除了吃的水果,那个时候,穿的也很不足。印象中,我的鞋子很少有完整的时候。我们那里的习俗,春节后要走亲戚。有一年春节,下大雪,正月初二,我和哥哥到东明村去看望外祖母。从王庄村到东明村,大约15里,一路上要经过六七个村庄,都是土路。大雪之后,人踩车轧,路上滑溜溜的。在大屯街南边,有一条运煤的铁路,一天难得有几列火车通过,路口也没人看守,但翻过铁路时要爬一个缓坡,坡度不大,平常很轻松地就过去了。那天我穿的是一双薄薄的单鞋,又没穿袜子,走了十多里路,脚早就冻麻了,怎么也爬不上去。哥哥走在前面,同他的小伙伴聊着天,没有发现我的窘况,我想叫他,又怕他说我。当我几次“冲刺”都滑下来后,他终于扭头发现了我的狼狈,便远远地朝我喊道:“要是走不动,你就回去吧!”我想,离外祖母家不远了,怎么能回去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竟然爬了上去。那次经历,几十年后犹在眼前。
1982年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张寨中学。当时张寨中学在沛县10所高中里,仅次于沛县中学,号称“张老二”。可学校离我家将近50里,只能寄宿。家里穷,三年高中,连个蚊帐也没有,蚊子多的时候,就用被单盖得只留下鼻子,热极了,就只好让蚊子咬了。由于营养不良,特别是没有棉鞋,那年冬天我的一个脚后跟冻得发黑,先是麻木,后来没有了知觉。放寒假回家后,我请村里的赤脚医生给看看,他说冻坏了,可能会残废,就用“手术刀”把烂肉一点点剜下来。后来,赤脚医生往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药膏,等到春节后开学的时候,竟然好了!人竟然可以有这么强大的愈合力。
小时候,村里家家住的都是泥坯草房。时间长了,墙上被老鼠打了很多洞。老鼠多了,蛇就来了。还好,微山湖区的蛇大多无毒、温顺。有一次,我看到父亲用木锨把一条大蛇铲起来,送到村子外面去。现在想来,应该是蛇吃老鼠吃多了,撑得动不了,才从某个地方掉下来的。上初三时,同学有一天告诉我,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他后怕的事。他和家里人晚饭后坐在床边上说话,顺势踩在一个“圆棍”上,他还用脚把那个“圆棍”滚过来滚过去。后来感觉不对劲,“圆棍”怎么这么软呢?点上煤油灯一照,原来是一条蛇。
后来,我家的房子经过多年雨淋水泡,快撑不下去了,父亲便买来砖头,塞在墙下面,这样又撑了几年,到了我上初中时才进行了翻修。再后来,生活越来越好,我们住上了砖房。王庄村南边几里地的佀楼村,是远近闻名的富村,人民公社时期,佀楼村先后数次被省、县两级政府授予先进集体光荣称号,到1983年底,依靠自己的力量,家家住上了砖瓦房,是全沛县第一个实现了砖瓦结构排房化的村庄。
从农耕时代到电器时代再到信息时代,如今的农村,收割庄稼有收割机,插秧有插秧机,农忙几天时间就忙完了。可在过去,夏收、秋收也要忙很长时间。特别是夏忙时节,一边要收,一边要种,那才真叫苦且累。微山湖西得水之利,夏天种稻,麦收之后就要插秧。在烈日暴晒下,两脚深陷在泥水中,弯腰虾背地连续插秧十几天甚至一个多月,那简直是“炼狱”,多数人的脚都会被泡烂的。西边村庄的姑娘们一般不肯嫁到我们这边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害怕嫁来要插秧,她们受不了这个苦。
俱往矣!微山湖西几十年的发展变化,也是新中国富起来、强起来的缩影。我想,当我们享受着现代生活的舒适和幸福的时候,了解一下过去的艰难和前辈们的奋斗历史,对于增强自信、增进认同自是大有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