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在海平面下熄灭时,潮水在黎明前分裂成细碎的蓝。母亲总说,这是大海蜕变的时刻,那些闪着银光的深蓝色鳞片会顺着潮水退去的方向游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七岁的潮生蹲在礁石滩上,指甲缝里嵌满沙砾与贝壳的碎屑,幻想着攥住了揉碎的星辰。
五六件陈年海魂衫在晾衣绳上飘摇。母亲收起它们的姿势就像在垂钓亡灵。每件制服上的铜纽扣都在暮色里结着盐晶,父亲最后穿过的那件袖口破了一角,线头垂下来,正指向东经136度7分的方向——那是他留在世界尽头的坐标。
"数到第七个浪头就回来。"母亲的声音混着阁楼樟木扶手的叹息远远飘来。
波涛微起,夜下的白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在空气中激发出海盐的味道。夜幕缓缓降临,星光坠落在轻轻颤抖着的黑色镜面般的海面上。这个瞬间,它们是大海的眼睛,替黑色的海静静注视着陌生的世界。
潮生从沙滩上捡起一只空海螺,螺壳深处泛着珍珠的冷光,盐霜自釉质裂纹里析出,像结痂的泪痕。晓雨姐姐的凉鞋就是在这时踩碎了浪沫。几只海鸟从她背后飞过,羽翼划过天际,尖锐的鸣叫刺破了这份寂静,却又被瞬间吞噬在茫茫大海上空。
潮生的目光被那片幽深的海域吸引,心中有种无法言喻的情感在涌动。是恐惧,亦或是迷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片深蓝的广阔并不遥远,却总是模糊在视线的边缘。
2
在潮生的童年里,海是一个朦胧的故事。他的父亲曾是传奇航海冒险家,这座不大的海滨小镇上至今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但这些传闻,从来都只徘徊在别人的口中,带着不真实的色彩。
父亲对潮生而言,永远只存在于那几张照片中,穿着厚重的航海服,带着不透光的大墨镜。母亲不曾多提起他,只将父亲的往事连同对海洋的怨恨一并藏在心底,连呼吸都尽量轻微。用母亲的话来说,呼吸海风会让她的心和肺一齐刺痛。
晓雨姐姐的手突然抚住潮生握着空海螺的手背,把螺壳贴向他的耳朵。
“你听,海的心跳声。”在钙质回廊中传来混沌鼓点之后,晓雨的轻笑声姗姗来迟。
“你爸说过,大海的深处有一头古老的巨鲸,曾亲眼目睹过至少五百年前的风暴,比这片海域中的任何生物都要古老。那鲸是时间的见证者,而你父亲曾亲眼见过它……”
“你也只是听了镇上的传言罢了。”潮生并没有接受晓雨的话,“我无法相信他的那些传说,我只知道,在我出生前三天,我父亲消失在了海上。妈妈从不愿提起那件事,也不让任何人告诉我,我父亲究竟为什么没能回来。”
3
第七个浪头迟迟不来,潮生一直便立在海边,握紧挂在胸前的长命锁,那本该是父亲留给他的见面礼。锁链在潮生的拖拽中深深勒入颈后皮肤,黄金与皮肉下的血液共振出深海的脉动。
“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和照片中的一模一样吗?可我从未见过与照片长得分毫不差的人……”潮生对着海喃喃自语。
海平线突然抽搐了一下。
“那是第七个浪头了。”晓雨在耳畔轻声呼唤,“该回去了,你妈会担心你的。”
“好。”
“我妈说要喊你和你妈去我家一起吃晚饭。正好,我爸最近又钻研了些好玩的,想要教给咱们。”
从记事起,晓雨姐姐总是在潮生身边不声不响地陪伴,温暖而坚定,两家人的关系也一直格外的融洽。晓雨的父亲在镇上唯一的高中任教,教授的课程是物理。近三四年来,晓雨父亲经常把自己在物理课堂上面研究的有趣小实验带回家里教给两个孩子。是玩耍,也是科学启蒙。
两个孩子到晓雨家里时,潮生妈妈已经先一步赶到,正在厨房里跟晓雨妈妈一起忙碌着。晓雨爸爸像是前脚刚进的家门,正装都没来得及换下,手里还抱着上课用的实验器材。
“潮生也来啦?”晓雨爸爸朝两个孩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二人上前,然后递给两人一人一只一次性纸杯,“这是今天的实验道具,自己想想要怎么玩。”
等拿稳在手中后,潮生才注意到那其实是两只纸筒和一根连接细线做成的简易“电话筒”。潮生兴奋地拿起一个筒,对着纸杯里喊话,向晓雨传声,声音在绳子中传递的速度,比空气中快了些许。
一句话说完,换晓雨把纸筒抵在嘴巴上喊话,而潮生则将自己的纸筒放在耳畔,等待晓雨的回话。
“潮生,你知道吗?声音在不同的介质中传播的速度是不一样的。”晓雨爸爸笑着解释,“不只是声音,其实,光也是这样”。
随后,晓雨爸爸又取出一只装着水的量杯和一支激光笔,用激光笔朝着水中照射。那量杯里的液体稍显浑浊,似乎是海水。
“光在海水里会瘸腿,每秒比真空中慢八万公里。” 激光笔射穿玻璃壁,赤红光斑在墙上洇成水母的伞膜,“只不过,相比起声音,光传播得太快。即使如此巨大的差异,我们仍旧难以察觉”。
在晓雨爸爸的箱子里还有一支音叉正翘在外边,潮生伸手捏起一支,在桌面上敲击,一道沉闷的嗡鸣声便在音叉的两个小枝间辗转徘徊,久久不肯散去。
“开饭了!孩子们,老白,别玩了,都来盛饭!”晓雨妈妈的大嗓门突然喊了一嗓子,晓雨父女便立刻朝着厨房跑去。
潮生还在摩挲着杯壁上扭曲的光纹,试图抓住某个逝去的瞬间。
4
声音必须依赖介质才能存在于这片广袤的宇宙,否则便会被留在原地;而光却注定要一刻不停地穿越空间,因为这世界不容许它停留。
事物存在于天地间,是否就要寻找一个容许自己停留的地方?那些不容停留的,又是否注定要与宇宙、与生命永远保持距离?
海是如此的辽阔,像是能包容一切。是不是因为海允许了那个男人的停留,他才放弃了与自己的初见?
……
到20岁那年,潮生在省城的海事学院念书。回家看望母亲的前夜,台风正撞上海岬,樟木扶手吐出潮腐的叹息。潮生端坐在母亲新铺的毛绒坐垫上,笔记本的纸页在他膝头苏醒。
泛黄的剪报残片记载着父亲的结局:“救援队在海藻丛林发现12名幸存儿童,著名航海冒险家武海远参与营救,往返多次,不幸力竭……”
被海水泡发的油墨晕成眼泪汪汪的荧光。20年过去了,母亲终于有勇气面对父亲离去的事实,并将这一切告知潮生。
暮色将至,母亲按动墙角的开关,打开了房间里的顶灯。她的影子在梁柱间缩成沙漏,灯罩上的飞蛾坠落间扑向潮生胸前的长命锁。金锁表面浮雕刻着鱼跃龙门的纹样,正下方边缘泛着异样的虹彩。
“你爸走那天”,母亲的声音像破碎的海螺壳,“海面浮着七彩油膜。镇上的人都说那是鲸的眼泪。当年摄像技术还不普及,不然,应该能让你爸给你留下一段录像的。”
5
潮生随后又去了晓雨家拜访。她没有读大学,一直留在镇上,经营着自家的小茶摊。
短暂寒暄后,晓雨突兀地提起:“听说你在大学考取了远洋海员证,还注册成了帆船运动员?”
“是,或许我比较有天赋。毕竟,我父亲曾是航海冒险家。”潮生淡淡地回答道,仿佛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不希望你把这一切归结为海远叔叔的基因,”晓雨为潮生递上了一杯热奶茶,“能够接纳海洋的你,比任何人都勇敢”。
“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
“这是我应该做的,潮生。” 月光突然变得黏稠,晓雨的目光陡然落在潮生胸前的长命锁上,“我就是当年海远叔叔救出的那群孩子中的最后一个。他是为了救我们才耗尽体力,困死在海藻林里的”。
潮生听后只是沉默,并不感到意外。
过了半晌,还是晓雨率先打破了沉默:“海远叔叔在被困海藻林的最后时刻,说出的话都是留给你的。那句话是,‘或许,我没有机会见到我的孩子了。可如果,我的孩子长大后没有怨恨大海,那就让他去找那头古鲸吧,海图就在我留给他的长命锁里’。这句话,我想是时候转达了。”
鲸吗?为什么父亲在生命尽头提到的是鲸?
潮生记得,因为父亲的离去,小姨和姨父经常来家里帮衬,现在也是。他们似乎是知道些什么,却从不愿直言。所以潮生等到他们来家里的日子,提出了心中那个问题。
“小姨,小姨父,你们听说过那个传闻吗?据说我爸曾亲眼见过一头活了至少五百年的鲸……”
姨父那双常年与海风打交道的粗糙大手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小姨则突然沉默不语,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了潮生妈妈。
“你们应该知道吧?”潮生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我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去找那头鲸?那头鲸又究竟有何特殊,让他直到生命的尽头还要反复提及?小镇上的传闻只说他在航海冒险中偶然见到了那头鲸,可我越发觉得,他出发前就是有目的的。”
“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一向因为恐惧海洋而不愿对潮生父亲的航海事业多开口的母亲,此刻突然主动接过话茬,“潮生,那的确不是偶然。武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海边,世代以出海为生。我和你爸自幼相识,那个时候,出海的审批条件并不严格,流行的还是师徒传承制,所以你爸爸的航海技术就是你爷爷亲自传授的。你爸爸出海去寻古鲸那天,就在你爷爷离世后不久。”
其实潮生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没人能为他说清这背后代表的含义,但潮生就是因此做出了决定。那个他从未见过却始终在心底萦绕的父亲,留下的最后遗愿,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无法抑制地滋长。
6
他要出海,去寻那古鲸。
手指抚摸着长命锁的表面,潮生感受到黄金的冷硬和沉重。而当他的手指擦过长命锁下端那带着一丝异样虹彩的缝隙时,有什么机关被打开,一张叠了好几折的纸条落在桌面上。
或许是父亲心疼儿子,潮生本以为长命锁中留下的只有一个海上的坐标,却没想到,展开的纸条能铺满半张桌子,上面画下的是完完整整的海况图,每一个经纬度上是怎样的水文情况,需要用到怎样的技巧,携带什么物资,都清清楚楚地标注其上。
“你传给我的是武家祖传的航海术吗?”他低声自语,“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更多呢?”
海图上标注的最佳出海时机到来的那天,天还未亮,潮生和晓雨便来到了港口。港口的空气带着盐的味道,海鸥的叫声在清晨的宁静中回荡。
“确定要去吗?你知道那片海域并不友好。”晓雨轻声问。
潮生点点头,毅然踏上了船。海风拂过他的面庞,船只轻轻地摇晃,带着他驶向那个素未谋面的远方。
航行数日、穿越了无数波涛后,海水逐渐由蓝变为墨黑,空气愈加沉重。黑潮区的海水密度悄然篡改了航向,海雕的尸体在第三周开始出现在甲板上。
风暴来临那夜,小船一路行驶,直到黑色的雷云吞没了月光,山岳般的巨浪断绝了归途。看不清前路、辨不出方位,潮生只能削减饮用水以保持结余,而干渴对神经的折磨令潮生终日困顿,精神日渐萎靡恍惚。
黑色的浪头接连掠过船首,风呼啸而过,裹挟着海腥气,令潮生分不清自己是否已被海上的强风割破了皮肉;海水溅在皮肤上,干涸后留下的刺痛感令他无法呼吸。黑暗中,耳边是雷鸣般的涛声和船身的剧烈震动,他觉得自己正被困在漩涡里,兜兜转转,始终留在原地。
孤独如同怪物啃食着他的神经,翻上甲板的巨浪敲碎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那深不可测的恐惧在每个细胞里蔓延、生长。
他想要嘶吼,但声音被海风吹散了。他挣扎起身,想要控制船头,却发现已经不知道该驶向何方。现在,海是无尽的牢笼。
支离破碎的梦境与现实间,潮生瞥见某个模糊的剪影——巨大尾鳍掀起气态的夜,它的头顶喷出的不是水雾,而是螺旋状星云;在水珠跳起的癫狂舞蹈中,他看清儿时捡起的那只螺壳,原来是海洋的耳蜗。现在海听到了潮生的渴求,赐予他救命的指引。
潮生握紧金锁,感受着它在掌心滚烫;绳索突然崩断的刹那,黑暗如墨鱼汁涌上甲板。潮生闭上了眼睛,看到燃烧着的漫天繁星;金锁与他的掌纹重合,海天呼应,他再次找回了海图。
“现在教你,好像也来得及。”潮生在谵妄中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耳边低语。那从未听过的声音,被他如直觉般断言为父亲的叮嘱,“有种声音被困在海风里,跑了五百年还没上岸,那是洋流在预警。跟随它的指引,你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潮生突然觉得有道被迟滞了20年的目光正凝视着自己,而他的身影,正在奔向射出那道目光的眼睛。公元前的星光卡在了浪花间蜿蜒曲折的雾气里,直到此刻映入他的眼帘。那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芒在黑暗中闪现,微弱却明亮,仿佛遥不可及的希望。
“我到了。”潮生如此断言。
7
跟随那道光的指引,他驾驶着小船驶出了黑潮带。海图上标注的坐标,到了。
古鲸浮出海面时,潮汐停止了呼吸,方圆三海里的浪涌在刹那间凝固如水晶。
它的出现没有声音,只是一道庞大的身影缓缓升起。
巨鲸的身躯宛如漂浮在海中的岛屿。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是它苍白而褶皱的皮肤。岁月雕刻下的每一道纹路都经历了无数的风霜与打击,格外深沉而神秘。
“你不属于人类有记载的任何一个物种。”潮生肯定地说道,“而且,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新品种的鲸。所以,你是某个古老巨鲸种族的孑遗吗?”
古鲸不语,只是缓缓靠近他的小船。
潮生终于得到了与古鲸对视的一次机会,得以静静注视它的眼睛——那只正对着潮生的深邃眼瞳,仿佛可以穿透时间,窥视人类无法触及的过去与未来。
古鲸的眼睛如同深渊一般,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沧桑,悲伤却又淡然。潮生望向那只眼珠的一刹那猛然惊觉,那简直是进化的奇迹。
它的材质,即使是人类现在的科技也无法制造——那是一种留光材质。
在不同的介质中,光的传播速度也是不同的,被玻璃或海水阻隔的光会比真空中的光更晚到达目的地,但光速实在太快,绝大多数透明材质对光的迟滞效果都不足以体现出差距。
而这头史前古鲸的眼睛,却将射入其中的光迟滞了千万倍。
探照灯刺入古鲸虹膜的刹那,防水镜片腾起盐雾。光束在晶状体内蹒跚前行,每秒30万公里的囚徒,此刻正用25年时间爬过毫米级的胶原纤维,反射出鲸的眼瞳,回归海与天交织而成的大千世界。
8
潮生在那眼瞳内的倒影中无法看到自己,却见到了父亲20岁的虚影站在鲸的角膜边缘,手中的六分仪折射着25年前的月光。
那不是照片中的父亲,而是活生生的人的影像——他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的疲倦和压抑不住的喜悦。父亲仿佛在这片海洋的尽头,经历了无数的岁月与沧桑,直到最终,才找到了这头宿命的古鲸。
“不是我们在观测鲸。”倒影中父亲的口型分明在说,“是鲸用眼睛圈养了航海人的光锥”。
目光向深处望去,是潮生素未谋面的爷爷,还有航海人的祖祖辈辈。
“我们航海人用乘风破浪的勇气做船票,换取在时空波纹里航行的权利。”潮生效仿先人,在鲸的眼中留下自己的唇语。
他终于见到了,那个初次见面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