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移动互联网高速发展的今天,许多作家早已开始使用电脑写作,手稿似乎已经成为过去时代的印记。而当我们凝视那些洇着墨渍、爬满删改符号的手稿时,纸张的褶皱间,文学的心跳依然清晰可闻。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建馆40周年之际,3月26日,中国作协副主席、江苏省作协主席毕飞宇与上海市作协主席孙甘露将珍藏多年、承载特殊意义的手稿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当天下午,他们与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李敬泽一起分享了手稿背后的故事,透过稿纸上的笔迹与印痕,解密文字从“胚胎”长成“骨骼”的隐秘历程。
创建精神坐标,担负时代使命
在“手稿里的文学课——AI时代回望手写的奥秘”活动现场,主持人李蔚超首先将话筒递给李敬泽。李敬泽谈到,从刚刚开展的“此地江河浩荡——中国现代文学馆建馆40周年回顾展”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中国现代文学馆是怎么来的。从无到有建立一座文学馆,就是为中国文学、为我们源远流长的中华文脉建立起一个坐标,“它继承了我们伟大的传统,又向未来敞开怀抱”。在他看来,中国现代文学馆不仅仅是一座实体的文学馆,每一位参与其中的人,都已成为这座文学馆的一部分。“我们看到的文学馆是有墙的,实际上它也可以是无墙的,它是一代又一代作家和读者惦念、顾念、思念的结晶。中国现代文学馆是一座博物馆,所有的博物馆都是收藏过去的,但文学馆不仅收藏过去,也见证现在,还在面向未来、创造未来。”
谈起和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渊源,毕飞宇十分激动,“我非常爱这个地方,它给了我幸福,给了我荣光,也给了我未来”。毕飞宇曾多次在文学馆获颁文学奖项,回忆起那些经历,他感慨万分。“当年我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作者,来到这里领奖,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努力控制住自己,让自己更得体一些。那种幸福感是难以言表的。”在参观完展览后,毕飞宇深切地体会到,如今的文学馆正契合巴金先生当年倡议建馆的初衷——鼓励年轻作家在此成长,感受文学的幸福。
在孙甘露看来,巴金已经成为一种精神象征。多年前,在巴金的倡议下,中国现代文学馆得以建成,如今上海也正积极筹备一座类似的文学馆。“有一些质疑的声音认为,我们已经有图书馆了,藏书很丰富,为什么还要建文学馆呢?”实际上,这种看法有失偏颇。文学馆本质上是一座博物馆,与图书馆有本质区别:图书馆侧重图书借阅服务,满足大众知识获取的基本需求;文学馆则承担着收藏、研究、展示文学手稿、文献资料、作家遗物等珍贵藏品的职能,承载着文学的历史记忆。“我想,我们未来的文学馆除了承担最基本的职能外,还会设立剧场,进行跨界演出,并通过影像装置和技术手段,来呈现文学创作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展现文学的多元魅力。”
在作家手稿中发现充满生机的创作生态
李敬泽认为,当代作家捐赠的创作手稿,可纳入现代文献研究序列。“有的作品并非纯手写的,而是打印稿,但即便如此,在稿件流通的过程中,上面也会留存大量与创作、编辑人员相关的痕迹,既有作者基于创作思路转变做出的修改,也有责编和审校人员从专业角度进行的修正。”在他看来,这些校样痕迹,是作品在不断打磨完善过程中留下的宝贵印记,它们见证了一部作品从初稿到定稿的蜕变,映射出特定时期文学创作与编辑出版的行业生态,承载着文学发展的时代脉络。
在毕飞宇小说《玉米》的手稿上,清晰保留着作者反复涂改的墨迹与编辑批注的各色标记。活动现场,这份诞生于2000年的小说作品手稿,连同毕飞宇与李敬泽的往来书信被公开展示。为了赶在搬家前找到这份手稿并实现捐赠,毕飞宇翻箱倒柜,经历一番波折后,终于如愿以偿。25年前,毕飞宇花40天写完《玉米》,但对这篇小说没有足够的底气。“当时城市文学的风已经刮起来了,乡村题材的作品还有没有出路?”因为不自信,他把手稿发给信任的批评家李敬泽,请他掌眼。很快,他的BP机上跳出一行字:“2001年,第4期《人民文学》。”从这简短的信息里,他收获了肯定,也看到小说得以面世的希望。这份历经波折的手稿,不仅是作品诞生的凭证,更承载着一段独特的文学记忆。
孙甘露捐赠的《信使之函》手稿同样留有或潦草或简洁的修改痕迹,“其实这也能看出我当初是怎么写的,后来又进行过怎样的修改”。这部诞生于30多年前的作品,创作灵感源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信使》杂志。“那些年,我常去南京东路的新华书店购买这本刊物。《信使》实际上是一本泛文化杂志,内容涵盖丰富,我持续阅读了很长时间。在日常生活里,‘信使’并非常用词汇,我对它的认知就源自这份刊物。”正是这份刊物,在潜移默化中为孙甘露的创作埋下了灵感的种子。“这对我而言是莫大的荣幸,在40年前,我20多岁的时候,哪会想到有一天中国现代文学馆会收藏我的手稿,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破界·共生·想象
在和读者互动提问的环节,一位正在攻读研究生的读者提出了自己的困惑:学术研究、文学评论和小说写作分属截然不同的思维体系,不少创作者和学者在身份切换过程中,都会面临思维惯性的阻碍。在日常生活中,该如何实现多个角色的顺利转换?李敬泽直言,“正在门外‘站着’的鲁迅先生,其实就是最好的答案。他不仅创作了诸多经典小说,还撰写了《中国小说史略》等极具影响力的研究著作。他的经历告诉我们,做学问与搞创作并非相互隔绝,而是可以相辅相成的。”李敬泽鼓励青年学子,要勇于成为一个“斜杠青年”。“其实,拥有多重身份,本就是人生的正常状态。大家要敢于突破思维定式,不要被幻想中的困难打败。”
有读者提问,写作者在创作之前,是应先确定主题思想,还是应先任由灵感和思绪自由驰骋,在创作过程中逐渐明晰主题?毕飞宇认为,很多读者对小说思想的理解存在偏差。不少人将“这么做有意义”或“这么做对我有益”这类观点,直接等同于小说的思想。实际上,小说的思想并非孤立存在,它伴随着人物和人物关系的演进,在角色成长的过程中自然浮现,进而激发读者的思考,为读者留出广阔的思维空间。一部优秀小说的思想越深邃,就越能启发读者。创作者无需在小说中充当思想家、哲学家,生硬地输出哲学观点,而应通过故事本身,让思想潜移默化地感染读者。
有读者好奇,孙甘露老师未曾去过广州,却在《千里江山图》中构建出一个令人身临其境的广州。来自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七届高研班的学员不禁发问:一部好作品的诞生,和作者个人经历是否丰富有关系吗?孙甘露回应说,创作与生活的关系,一直是文学领域的重要议题。“我们读过许多伟大的作品,其中那些精彩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不少读者甚至能够背诵。这些作品,有的源于作者亲身经历,有的则出自大胆想象,它们无一不反映出,生活虽是创作的重要源泉,但并非限制创作想象力的枷锁。”
两个小时的分享在大家的意犹未尽中落幕。散场时,许多读者都捧着书等候签名,有的还追至走廊继续提问。对话终会结束,但文学最动人的答案,永远藏在下一行尚未落下的文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