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评论

慢节奏美学

□孙建江

林彦的新作《九歌》是我读过的长篇儿童小说中,叙述节奏最慢的作品。不知道林彦是不是儿童文学长篇叙事中推进故事节奏最慢的人,至少是其中之一。但慢也是一种美学。

“慢”成长

作品中儿童成长应该快,还是应该慢?或者说,作者是通过若干大事件、大场景、大悲大喜来映衬儿童的“快”成长,还是围绕一些小场景、细碎事情、生活片段来呈现儿童的“慢”成长?其实,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关键在于这种成长,是否与作者笔下的故事融为一体,形成自足的艺术空间。只是,选择后者的作者并不多。

这部小说讲述的是上世纪80年代江南小城栖镇一群孩子的成长故事。栖镇有一条旧街,旧街上有一个专门收养弃婴的保育堂,故事围绕着保育堂展开。男孩阿黎和姐姐二月、四月,还有妹妹七月都是保育堂收养的孩子。养父沈自强是个数学天才,专注求证世界性数学难题“黎曼猜想”,一场意外的火灾,烧毁了保育堂和养父的手稿。在养父离开的日子里,无论生活如何艰辛,孩子们都紧守着对养父的承诺,写诗、上学、采茶、游戏、养鸽子、学昆曲,并以孩子特有的快乐、友爱和良善,直面周遭,直面生活,直面未来,直至养父归来。

《九歌》篇幅比较长,计20余万字。这个篇幅在当下的儿童文学创作中,不算多见。全书共九章(九歌),每章开头均有一首诗。这九首诗是九个引子,也可以说是九个“压缩的母本”,每首诗后面的正文是对应的阐释、说明和具体细节的呈现。九首诗共有54个注释,也即54个小故事。54个小故事之间,纵横交织,旁逸斜出。整个故事几乎没有主要情节线,叙述以保育堂为基点,呈网状散开,枝杈繁多。有时,讲述一个故事,讲着讲着又宕开一笔,讲到了吃,讲到了玩,讲到了景物,讲到了音乐,讲到了戏曲,讲到了古诗,讲到了掌故……不一而足。叙述的起点和圆心是保育堂和孩子,故事多日常、普通、细小。但唯其如此,才更显得真实。

这是上世纪80年代江南小城栖镇的故事,这是保育堂特殊儿童群体的生活故事。日常、普通、细小的故事串联起来又组成了一个大故事。虽然日子不尽如人意,但小主人公们并没有向生活低头。苦中有乐,泪中有笑,悲中有喜,暗淡中有希望。而这,恰恰是一种成长,一种“慢”成长。这种成长与作者营造的艺术空间是吻合的。

“弱”故事性

小说是讲故事的艺术,这自然是不错的。小说这一文体之所以能够独立存在,核心要义在于它的故事性。不过,故事性不是整齐划一的。有的作品故事性很强,有的作品故事性一般,有的作品故事性很弱。文学史上有故事性很强或比较强的作品,比如《福尔摩斯探案全集》(柯南·道尔)、《三个火枪手》(大仲马)、《红与黑》(司汤达)、《巴黎圣母院》(雨果)、《战争与和平》(列夫·托尔斯泰)等,也有故事性很弱的作品,比如《变形记》(卡夫卡)、《尤利西斯》(乔伊斯)等,但并不影响它们成为优秀的小说作品。

儿童文学是很特别的文类,其特别之处在于它的主要阅读群体是儿童。儿童文学通常强调好看好读,而这两者的一个重要指标是故事性。大多数儿童喜欢故事性强的作品,这是事实。但我们也不能就此反过来说,故事性不强的作品就没有读者。作者和读者是一种特殊的关系,是一种双向交流。每一部作品都有它的隐含读者,阅读的选择因个体差异而有所侧重,故事性不强的作品有自己的隐含读者,这也是事实。而且,很多时候,这类隐含读者对气息吻合的作品反而更执着,更倾心,更投入。他们渴求的恰恰是这类故事性弱,感悟、琢磨、回味、拓展空间大的作品。在儿童文学中,当然也有这类作品。比如《影子》(安徒生),比如《鱼幻》(班马)等。

《九歌》这部作品,写了年代印记,写了人情世故,写了生活重负,写了江南风俗,写了市井烟火,写了纯真童年。全书九章里,每一章都融入了民俗与文化的知识点。中国典籍如《楚辞》《诗经》《游园惊梦》《长生殿》《陶庵梦忆》《东京梦华录》的印记,以及昆曲、评话、茶道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元素,随处可见。是保育堂的故事,是被领养儿童的故事,又不仅仅是这些。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可以被视为一部江南童年生活的小小百科全书。

创作是多元的,故事形式也是多元的;读者的阅读是多元的,读者的阅读接受也是多元的;大众不能替代小众,主流不能涵盖一切。具体到一部作品而言,重点在于,这个故事是不是一个艺术整体,是不是倾注了作者的情感投入,是不是拥有自身的独特魅力。倘若从艺术整体、情感投入和独特魅力这三个维度来看,《九歌》无疑是具备的。这也正是这部作品让人印象深刻的缘由。

节奏舒缓

初读《九歌》,最直观的感受是节奏舒缓,情节不热闹,主线似乎不明显,这源于故事的网状结构,主要体现在九章中九首诗和正文(对应的阐释、说明和具体细节的呈现)之间的关联和对接,诗与文,彼此叠加,彼此互衬,诗的意象连同人物的命运有如在各个点之间穿针引线,隐藏,起伏,布局,结扣,细看或者重读才会发觉文章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特点。读到最后的第九章,数学家养父沈自强出狱归来,原来当年房子失火的肇事者另有其人,至此谜底揭晓。回顾全书,我们才意识到故事的主线其实是一条暗线,那就是五个孩子在等候父亲归来。父亲因一场意外事故未能陪伴在孩子身边,但从字里行间又能看到,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他的孩子,父亲对孩子成长的影响是无声而舒缓的,如同大河虽已消失,但河水的暗流仍在孩子们的心里流动。

林彦曾有一个感想,他认为写作其实是一个从快到慢的过程,下笔不能用力过猛,应该有点松弛感,抒情和叙事有所节制。所以他在创作《九歌》时会下意识地控制抒情的方式,也控制节奏,故事由此呈现出一种散文诗般的意味,缓慢、低回、绵密、明净恬淡里有淡淡的忧伤,在这样的气韵底下铺展出少年之坚韧、暗涌之温情,让童年暗流汇入时代长河。

作品向读者呈现的是特定艺术空间里的一段故事、一个片段、一则典故、一句古诗、一曲唱词、一抹意象和一段故事讲述者的想象和感悟,强调的是随时随刻、随时随地、随处可见的点滴渗透。

这样的文字很多,兹略举几例。

在诗词里,折一枝杨柳,唱唱阳关或者骊歌,说的皆是离愁。这种愁看起来牵牵挂挂,弱不禁风,底子里却系着一脉汉唐风韵,颜筋柳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从《诗经》到阿黎笔下的《采薇》,杨柳一直在喋喋不休。(《杨柳依依》)

天井,把夜切出一个干净的表情,没有星光。

但是阿黎感觉银河正在头顶流淌——因为穿过了光年,三哥此刻走进了保育堂,走到了他和母亲的身边。(《银河在头顶流淌》)

三和尚站了起来,也望着夜空。

夜很静,河汉低悬,而在星光之上,一定有个声音在悄悄地歌唱。(《骊歌》)

古诗不只是古诗,古诗与阿黎创作的诗作联系到了一起。景物不是单纯的景物,景物的背后是人的神情、人的状态、人的心境。人的动作融入了夜空的安谧之中,人本身也成了一道风景。主客一体,物我同一。这里的描述,呈现的是一种慢节奏状态,与作品网状结构的慢节奏推进是吻合的。

快是一种美学,慢也是一种美学。儿童文学叙述需要快节奏,也需要慢节奏;需要跌宕起伏的快意倾泻,也需要舒缓悠然的点滴浸润。

《九歌》是林彦歇笔多年后的复出之作。这部作品是如此与众不同,以至于它成了当代儿童文学的一个独特存在。

(作者系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长)

2025-03-31 □孙建江 1 1 文艺报 content78723.html 1 慢节奏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