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民族文艺

春歌三月三

□陆云帅(壮族)

三月三来了,壮乡变成歌的海洋。壮族人用歌声来点缀春色,构成壮乡每年三月里最美的景象。

每当三月三临近,我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做回乡的梦。农历甲辰年,我结束了三年的在外漂泊,回到了故乡大化,家乡人已经搭好歌台,等待三月三翩然而至。

在歌圩岩滩

三月三当日,晨曦洒满窗台,我推开家门,与夫人一同驱车前往大化的歌圩岩滩,这里是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的一个小镇,也是大化歌圩的发源地。在这里,红水河激流奔腾,岩滩水力发电站的大坝巍然屹立;在这里,有闻名遐迩的美女峰景区、精美绝伦的岩滩彩玉石。行走在岩滩街巷,我看到满街摆卖的彩蛋有着缤纷的色彩,映出我心中的春色。沿街的商铺里展示着琳琅满目的壮家服饰,显示出这个民族的精气神,我欣赏着这些服饰,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古今的壮族儿女飒爽的身姿。

驱车来到岩滩美女峰顶的一家民宿,民宿干净整洁,木质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夫人走到窗前远眺,直呼“风景太美了”!我被吸引过去,看到红水河如一条玉带般穿山越岭,浩浩汤汤,奔流而去;河两岸的山岭,千姿百态,气势磅礴。更让我惊喜的是,视线中竟然出现了我曾驻村扶贫的村庄那荣。时光倏忽,我离开扶贫点好多年了,与它隔空对视,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那荣笼罩在乳白色的雾中,仿佛一幅水墨画卷。远眺故地,心潮起伏,村里原来那些老旧的木板房,已被重修一新,还装饰上壮锦瑶绣纹样;载满牛羊猪鸡的车辆在村中的水泥路上穿行,载来家家户户的幸福生活。凝望眼前的山村,我为之感慨。我曾在这精准扶贫两年,参与乡村振兴一年,度过了三年的三月三。我在那荣听过歌,碰过彩蛋,吃过东家蒸的五色糯米饭。三年的峥嵘岁月转瞬即逝,但那荣已深深刻在我心底,永远无法抹去。

那荣现在离我很近,就在我的眼前。

“去那荣看看吧!”无法拒绝内心的想法,带着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情,我驱车寻路向那荣驰去。不到一个小时,春光万缕中,那荣村映入眼帘。七拐八弯,我来到驻村东家菊花大姐的楼房前。楼房墙面以前是水泥灰,如今贴上了铁红釉砖,显得华丽而喜庆。跨进敞开的大门,身穿壮锦蓝布衫的菊花大姐正在大簸箕上摊开刚出蒸笼的五色糯米饭。糯米饭色彩斑斓,热气腾腾。菊花大姐看到我们到访,喜出望外,急忙起身迎接,给我们递上糯米饭吃。我们边吃糯米饭边聊天,不一会儿,菊花大姐的孙女玥玥走进家门。玥玥依旧爱笑,热情地同我们打招呼,还带我们上二楼参观。二楼是他们家的壮锦工坊,有多台缝纫机与锁边机,女工们正忙着赶工,笑声、话语声和缝纫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飘向不远处的红水河。

我们在菊花大姐家逗留约一个小时,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铜鼓声。玥玥告诉我们,那荣的对歌、碰彩蛋等活动即将开始了。

来到歌圩岩滩,我想去红水河边那株三百多年树龄的大榕树下,听当地人讲述村里的故事;还想去瑶家朋友老蒙的奇石店,看他如何以岩滩彩玉石为媒,结交天下宾朋……想去的地方太多太多,只可惜时间却太少。我还未将歌圩逛到一半,矮圩村老党便打电话过来,说饭菜已热过两回,催我快到他家去。

“‘灭荒’,一定要‘灭荒’!”

老党不姓党,他是矮圩村的老支书,人们习惯叫他老党,我也是如此。我与老党的交集始于十余年前。有一次,上级领导来视察矮圩村,看着几个光秃秃的山头时说:“生态文明建设是党的十八大提出的重要决策,你们还放任‘鬼剃头’的山不管,坐视山体滑坡的风险加大,生态文明建设从何谈起?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如何保障?”领导走后,县里指定当时在县林业部门工作的我和县委组织部的老胡共同带队进驻矮圩,要求彻底解决荒坡问题,不“灭荒”不得收兵。在矮圩村,我和老胡都借住在老党家。老党热情招待了我们,但我们心中有事,吃饭时也心不在焉。老党知道我们是想急于了解村情,便告诉我们,那几座荒山属于寄龙屯的责任山。矮圩原本没有寄龙屯,上世纪60年代,为了谋生,一些壮家人从都安大石山区迁来,逐渐繁衍成近百户的寄龙屯。早些年,荒坡不值钱,实行包产到户后,村里将几座荒坡划作寄龙屯的责任山。寄龙屯人头脑灵活,他们干劲十足,纷纷到山上搭棚,开荒种植。然而,由于农作物保水力差,几年后,寄龙屯人虽然有了收获,但山下的那用屯却遭了殃。因为涵养水源的树木被砍光,饮水的泉眼时有时无,一次滑坡甚至将泉眼埋没了。那用屯人要求寄龙屯人清理出泉眼,并停止开荒运动。清理泉眼可以,但停止开荒意味着断了财路,寄龙屯人不愿意,两个屯的人从此结下了心结。寄龙屯人继续他们的“开荒事业”,荒山的生态环境愈加脆弱,一遇暴雨,泥沙俱下,地质灾害不断。后来年轻人为了挣更多钱,纷纷外出到广东打工,留下来种地的人就少了,自然不再去责任山上种地,荒山的情况才没有继续恶化,却也没有得到改善。2013年大年初五的下半夜,一阵巨响,寄龙屯责任山与那用屯西面相连的一座孤山塌了小半边,埋了山下一户人家。灾难事故让当地人一下子明白了“生态环境金不换”的道理。

了解了“鬼剃头”山的来龙去脉后,我们一边组织群众抢险救灾,一边开会动员“灭荒”。当时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村中多是老弱留守者,他们有“灭荒”的心,却没有那个力,更何况,山体滑坡这件事又勾起了两个屯的“旧仇”,致使“灭荒”工作几乎毫无进展。有一晚我们在老党家聊天,老胡望着老党说:“老党,你们这里不是喜欢‘谷比’(壮语,对歌)唱春歌吗?三月三快到了,我们在矮圩搞一次对歌比赛吧!让人们通过对歌联络感情,或许能打开心结,融化以邻为壑的坚冰。”老胡这么一说,我们觉得这也是个好办法,大家议定,举办唱山歌比赛,内容以造林绿化、改变生态环境和促进民族团结为主。

民俗文化的力量超乎人们的想象。当山歌比赛的消息放出,村里紧锣密鼓地搭起歌台时,年轻人络绎不绝地归乡了。三月三“谷比”,唱了三天三夜的歌,老党还在自己家里办起了壮家席,邀请那用屯和寄龙屯的人到他家吃长桌宴。唱春歌、吃宴席,两个屯的人聚在一起,围坐在桌子旁,对歌倾情,喝酒交心,两屯人的心结像山间的浓雾,在春风的吹拂下,渐渐消散。那用屯人把以前挖的路填平后,还主动配合寄龙屯人大力开展水土保持工作。

在老党他们与寄龙屯签订山坡承包合同后,我从县林业局调来苗木,很快就完成了种植任务。回到县里后,我的工作有了变动。虽然没再去过矮圩,但老党常通过视频电话与我联系。有一天,老党给我发来视频,镜头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标语牌开始,慢慢切换到寄龙屯的那片责任山,满山坡都是树,微风吹过,绿浪翻滚,就像波澜起伏的绿色海洋。

见老友,过三月三

老党发来视频后不久,精准脱贫攻坚大决战的号角吹响,我再次驻村工作,老党的担子也不轻。其间,他与我语音通话,说速丰桉已经砍伐,他的儿子不再在东莞打工,回乡联合贫困户投资搞种植合作社,在寄龙责任山上改种柑橘。我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并与他笑称退休后也去和他一起种柑橘。

等我真的退休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儿子接往他所在的城市。到了甲辰龙年,我想着一定要去岩滩过三月三,那里与老党近在咫尺,得去他那里走走。

从岩滩到老党的家,走高速是一眨眼的事。车进矮圩,漫山遍野都是树。相别十余年,天翻地覆,仿佛换了人间。老党的头发已全白,但双眼仍炯炯有神,看到我们,脸上漾满笑意。我同他爬上楼顶,朝当年在矮圩“灭荒”的那几座山望去。只见绵延致远的一片翠绿中,几点白玉点缀其间。哦,那难道是画家笔下的山水彩画吗?老党说,那不是画,是他儿子合作社种植的晚熟茂谷柑。茂谷柑不耐强光,易被灼伤,按照乡村振兴工作队的指导,采用“涂白”技术在果子上涂石灰,防止灼伤、裂果和烂果,保证优质高产。

凝视眼前的天然彩画,想到十余年前“灭荒”的情景,心绪悠悠。这时,山歌声飘进我耳中:

乡村振兴政策好,

壮乡大地换新貌;

青山绿水映红日,

幸福生活步步高。

我转身望着老党家不远的村广场,正热闹地对歌。

我对老党说:“走,我们看对歌去!”

老党说:“你不饿呀?”

我说:“不饿!”春歌三月三,太多的兴奋与期待已把我的心占满!

2025-04-02 □陆云帅(壮族) 1 1 文艺报 content78754.html 1 春歌三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