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氘有篇小说《去死的漫漫旅途》（以下简称《旅途》），讲的是一个不死的机器人，如何奔赴死亡的故事。这篇小说我从前读过，那时候觉得，这是一篇可爱的寓言故事，仅此而已。然而恰好飞氘作品集《机器人的漫游时代》在译林出版社出版，其中就包括了这个中篇，于是重读一遍，顿时有一种新的看法，所谓温故而知新。

《旅途》包含着极为深刻的社会学思考，是一篇具有魔幻主义风格的科幻佳作。魔幻和科幻这两个对立的词同时出现，的确有些唐突，然而我实在想不出更能够概括这篇小说风格的概念。

《旅途》无疑是科幻小说，然而它的科学技术是虚化的，所设想的情形在真实世界中并不会存在，甚至无法在科学的想象中存在，是一种纯粹的幻想。然而建筑于这种纯粹幻想之上的，却是一种近于真实的人类文明观察。它巧妙地将生与死的哲学思考和简略而微缩的人类命运史结合在一起，亦幻亦真，效果强烈。

飞氘在后记中，提及这篇小说是他最接近银河奖的一次，那时他对于这个作品很有信心，可惜因为各种原因未能纳入评选，殊为遗憾。我非常赞同他的自信，这篇作品，放在整个中国科幻的范畴内，都是一件杰作，具有独到的价值。我一直认为，飞氘的写作风格和韩松相类似，可以划入同一个流派，带有荒诞而先锋的色彩。然而韩松的作品以诡异荒诞著称，对世界的描述有强烈的变形扭曲。《旅途》虽然带着荒诞的成分，对世界的描述却像是一个理想模型。它更接近于正儿八经的科幻故事，只不过建立在一个哲学性而非物质性的假设上面。这篇作品也清晰地表明虽然飞氘和韩松都表达出荒诞风格，却仍旧有着极大的差别，包含着不同的志趣。韩松总会揭示出人性中暗黑深沉的一面，与之相对，飞氘却对这个世界饱含着脉脉的温情。在他的笔下，有生有死有希望，在天马行空般的纯粹幻想中，世界散发着黄金一般的光泽。

这篇故事让我想起一篇雷·布拉德伯里在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中篇科幻小说《霜与火》。它是我最喜欢的中短篇之一，它的假设其实也非常魔幻，因为辐射，一个人的一生被浓缩在八天之内，主人公需要在八天时间内，走过别人一生的经历，甚至人类整个文明的经历，去完成救赎。借助于一个不那么真实的科幻假设，布拉德伯里把人的成长历程高度浓缩，让短短几天的故事像史诗般壮阔。《旅途》则有更宏大的视野，它不仅探讨死亡这个永恒的哲学命题，更巧妙地将探讨和一个村子的命运结合，写出了一部浓缩的人类文明史。

每个人的阅读感悟和当时的见识、心境有关。当年读《旅途》和如今重读有不一样的感受，可能是因为我刚读了一本人类学著作《人类新史》。《人类新史》探讨的核心问题是，我们这种高度不平等的社会，是否人类文明发展的唯一可能？我们是否能在更平等的基础上建设一个高度发达的社会？《人类新史》通过史前史的考据给出了一些希望，《旅途》则用小说的形式，描绘了这种希望。

希望是一种很宝贵的东西。一个社会无论现实多么沉闷，希望总是一种亮色，给人以温暖，以动力。《旅途》将死亡这种沉重命题和人类文明的痼疾批判结合在一起，同时还给人以希望，这是了不起的表达。虽然现实依旧强大，人的善良天性难敌物质和权力的诱惑，但至少我们抗争过。

从根本上说，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旅途漫漫，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思考，究竟应当有怎样的社会，怎样的人生，怎样的希望。

（作者系科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