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评论

一场关于理想和思想的对话

该书选取韩少功既往访谈、对话共19篇,分为“文本深处”“文明广角”“域外坐标”三个篇章,其中既有基于具体文本的生动对话、解读与剖析,又有涉及历史、哲学、知识生产、自然、科技等丰富议题的深入探讨,还有对中外文学交流、翻译等话题的精彩讨论,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当代中国文学精神的变迁。 《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韩少功著,海南出版社,2025年7月

《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新书对话现场

理想,当然需要!6月19日,在《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新书发布会上,参加发布会的作家、学者围绕该书给出了各自的回答。大家认为,在今天这个技术快速迭代、社会高速发展的时代,相对于“需不需要理想”而言,“如何实现理想”更需要被关注。与会者从韩少功的文学实践入手,对此展开了深入探讨。

——编 者

常常思索,常常创新

□陈建功

《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廓清了不少当代人有关“理想”的迷茫,也传达了韩少功几十年来的思索。我在阅读此书时,忍不住为书中的精辟观点喝彩,书里贴满了我感慨的纸条。

我认为韩少功的创作驱策和思想核心是“认同的危机”,他是一个时时有认同危机的作家。我记得1988年韩少功给我写过一封信,说自己要去海南了。当时一些作家以为,他要去海南发财了。还有几个作家和他一同前往海南,大家传言,韩少功不仅自己发财,还要带一批作家发财。但是韩少功在写给我的信里说,他在湖南待了很多年,希望换一种生活方式,到年老时给自己留一些回忆。渐渐我体悟到韩少功是一个有“认同危机”的作家。他在海南工作了几年之后,又返回汨罗,在家乡感觉到民间话语的活力,也为此滋生快乐。中国民间的活力通过语言形态,表现得浑厚丰赡,正如曹子建所言,“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就可称为“集大成者”。这种“认同危机”,就使他不断地对既成的理论和时髦的庸常提出自己的判断。例如当现代小说和各种各样的主义流行的时候,韩少功就提出了“寻根文学”,而当“寻根”被浮泛地借用,他又提出“我们到底去哪里寻找文学”的命题。

这本新书对于我们念兹在兹的话题如“理想”“资本”等都提出了独到的看法,有如喧嚣中的一股清流,为思想界、文学界带来了极大的启发。

(作者系中国作协原副主席、作家)

在理会中建立起理想的体系

□施战军

我在初中三年级时,订阅了《人民文学》《中国青年》两本刊物。我曾在《人民文学》上读到《西望茅草地》,在《中国青年》上读了《飞过蓝天》,这两次阅读经历至今记忆犹新。阅读韩少功和其他作家的作品,让我体会到文学是美好的事。韩少功是我的文学启蒙者之一。

访谈是什么,对谈者之间有怎样的关系?这是有意思的话题。我想,访谈不仅是思想之间的碰撞,还会有有趣的、深刻的、幽默的话语令人回味。韩少功和刘复生的对话,在此书中思想含量最重。因为他们之间是平等的对话关系,而不是提问者和回答者的关系,平等的对话更能激发深邃的思想。

还有一种对话方式,是提问者悄微地往后退一退,但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比如孔见和韩少功对话时,孔见基本只提出问题,不参与讨论。孔见在对话中有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他说:“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观点。”孔见基本是在问,韩少功是在答。但是孔见的每个提问的角度都很特别,比如第一个问题,好像是在顺着韩少功已有的想法往下走,到他的第二、第三个小问题的时候,就会发现他露出了“问的锋芒”,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他的问题层次感很强,提问里有自己的思想表达。

《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是一本特别有趣的书,对话者从事多种职业,有学者、作家、记者等等。阅读此书时会发现,他们共同与韩少功对话,韩少功则是和社会中的各类群体对话。韩少功是一位思想者,更是一位智者,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在思考中不断更新着自己的思想参照系。

如果用一对范畴来解释韩少功的艺术与思想,我认为是理会、理想。他在对社会、对人心的理会中建立起理想的体系。

(作者系中华文化基金会理事长)

解读中国人的心路历程

□孔 见

从1970年代末算起,韩少功在当代文学的存在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他的独特性有目共睹。20世纪80年代是改革开放高歌猛进的阶段,国外各种思潮纷纷涌入,文学上出现各种流派,也有一些作者表现出脱离中国文化土壤、不接地气的无根状态。包括韩少功在内的一批作家对这种现象进行了反思,探寻具有中国精神气质的审美表达方式。韩少功从楚文化的积淀中找到了灵感,写下了《归去来》《爸爸爸》等作品。上世纪90年代,市场化的进程加速,社会生存竞争意识激烈,韩少功与王晓明等学者引发了关于人文精神危机的讨论。此后,他还通过主持的《天涯》杂志参与了许多深有影响的讨论。

几十年来,韩少功一直紧跟着中国社会发展的步伐,对中国社会发展的进程作出了敏锐的反应。他的文字能够对当时的世道人心产生某种程度的干预作用,也为后世的人民了解这段历史,特别是中国人的心路历程,提供了某种答案。作为一个作家,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自我超越的姿态,避免重复自己,为此他在文体上选择了有难度的写作。从《爸爸爸》《马桥词典》,到《暗示》《修改过程》,他都致力于一种难以驾驭的跨学科跨文体的书写,并且在不同程度上取得了成功。他努力恢复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家的表达方式,其所表达的是一个知识人、一个思想者对他所处的时代和生存境遇的一种完整回应。

《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是一本新书,以对话的形式较为直率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如果读者要想了解韩少功的个人思想,包括他自己的一种思想的变化,我觉得这本书是一个非常可靠的文本。

(作者系作家、学者)

传递深刻的生命哲学

□叶 梅

《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回顾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走过的社会历程,描摹了近几十年文学的发展轨迹。这是一本值得深读的书。韩少功在访谈中表现出清醒深透、多元开放的姿态,他和批评家们在对谈中传达出的思考,对于当下的文学发展和社会发展具有启发意义。

韩少功的创作一直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和理性,又带有非常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地域文化色彩。他的作品既体现吴楚文化的厚重,也蕴含湘楚一带浓郁的民间气质。他的作品呈现出多元开放的特点,体现在他对文学与哲学、文学与科技、文学与未来、文学与世界等方面的深度思考。

书中谈到跨文体写作的问题,令人印象深刻。近些年来,大家纷纷谈论散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文体。文体本身就是人创造的,并非一成不变,从古至今各种文体都经历了很多变化。如今的小说、散文,究竟应怎么写,如何能够体现出时代的精神和未来的发展方向?实际上,文体的写作应该是不拘一格,应该让生活来回答问题,让未来来回答问题。

此书的书名启发人思考:理想究竟是什么?我们应怎样坚守理想?我们的理想大到人类的和平、宇宙的开发,小到家庭的温饱和谐、个人健康等。种种理想必须建立于现实之上,与此同时,我们又应保持对未来的希望和期冀。

我曾经在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一座山上见到一个放牛的老人,他牵着一头母牛、一头小牛,那头小牛刚出生两天,蹒跚着跟在母牛的后面。我看到小牛走起来摇摇晃晃,就问老人这头牛是哪一天出生的?这个老头说,明天生的。当时我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小牛是哪一天生的?他又回答说,是明天生的。后来我问当地的朋友,哈尼族的人为什么说已能行走的小牛是明天生的?朋友说这是哈尼族的习惯,他们会将已经诞生的生命叫作明天生的。朋友的话让我思考了很久,我想老人和朋友的话语体现了他们对于生命的思考,传达出乐观的生命哲学。“明天”这个寄寓着希望的词,表达出生命的顽强。

韩少功的书籍同样传递给我们宏大的生命观和深刻的生命哲学。我们是需要理想的,这也正是我们阅读他作品的理由。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长)

在广阔现实和世界中的对话

□张清华

在很多场合中,韩少功被认为是“知识分子型作家”,我认同这种说法。他不只是小说家,还是思想者。他总是敏锐地注意到现实中的真问题,并自觉进行既具有深度也具有广度的思考。我在阅读他的作品时想到“介入”这个词。“介入”是现代知识分子作家的重要特征。根据萨特的理论,文学创作应对社会现实做出反映,并推动社会变革,他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理念。我注意到从当代文学的“反思”时期到“寻根”时期,再到上世纪90年代以来,韩少功一直是当代社会与文化思潮的重要参与者。他创作的《马桥辞典》《暗示》《山南水北》等作品,传达出他对于中华文化的延续、地理风俗所承载的精神传统等诸多问题的思考。

韩少功是一位从地方性出发,拥有全球化视野,并深具公共意识的知识分子。《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一书表现出他“思接千载”的视野、广袤的思想空间、敏锐的问题意识和强烈的反思精神。而且重要的是,他是从文学世界出发,抵达现实的各个角落。

“对话”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它看起来是一种“文体”,实则体现了平等交流的态度,传递了众生平等的观念。这不仅符合20世纪以来普遍的文学观,也是具有当代性精神价值的体现。他的“对话”广及社会现实的每一个层面,也触及我们的认知、思维和世界观。书中的对话绝不是不及物的高谈阔论,而是思想性和现实针对性的有效集结,这是此书的核心属性和价值所在。

此书还涉及了许多当代知识界的世界性话题,比如地方性与世界性问题、科技时代的人文价值、AI时代谁将掌握文学的未来命运等;也多涉及当代中国的问题,比如表达了中国人的记忆和经验的哲学思考;书中也探讨了中国文学及东亚文学的可能性。这些问题都在世界历史和文学史的格局中思考中国文学的定位,及中国人所面临的现实问题。这样的高瞻远瞩之论,读后自然令人豁然开朗。

韩少功几乎在每一篇谈话中都强调身体力行,他经常谈到劳动、田野调查,讲述其躬耕陇亩的经历,这是中国传统文人知行合一精神的当代体现,是保持主体认知、经验的现实感的重要方式。他真正建立起了写作者的现实经验,也是目下人们所热议的“人民性”的根基所在。

(作者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

思想者韩少功

□单正平

从1970年代中期至今的50年间,韩少功的创作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到2000年,他的重要小说都写于这一阶段。2000年以后,韩少功写作的重点逐渐转向更为宏观复杂的现实文化问题。这两个阶段的分界线,就是1999年在三亚召开的“南山会议”和次年韩少功回到湖南乡下隐居。如今回头看,“南山会议”的价值得我们认真对待,那场会议的主题是“我们为什么要谈环境生态”,但会议的内容远远超出了生态问题,涉及经济、文化、社会等诸多重大问题。一定程度上,会议涉及的问题就是韩少功自己思考的问题。他的思考范围已经远超同侪。作家韩少功已经成为思想者韩少功。假如说“南山会议”体现了韩少功思考的广度,那么他的归隐汨罗则是表明自己文化立场的具体行动。

与出身学院的思想者不同,韩少功的思想没有清晰的师承,没有派系,他是“自学成才”。他的思想来自广泛阅读和独立思考,来自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民间智慧。他的表达永远是新鲜、生动、活泼、独特、深邃,充满激情又冷峻理性。

他不仅是一个写作者,而且是一个行动者。近年来,他在全国各地举办讲座,表达他对新技术革命的深入思考,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的变化。他的见解,特别是这本新书表达的具体看法,可以看出韩少功的思想深度。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韩少功在隐居汨罗的20多年里,以一人之力,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汨罗的社会、文化生态,培养了很多有理想、有奉献牺牲精神、积极投身到基层社会工作的年轻人。这样的事功,其价值也许要超过他同时期写作的小说。

(作者系作家、评论家)

思考·实践·警惕·后退

□林 森

我在阅读《理想,还需要吗——韩少功谈话录》时,产生了几点深刻的印象,用以下几个词来概述。

思考。韩少功是善于独立思考,并不断向深远处摸索的作家。韩少功在年轻时探讨“文学的根”,前些年谈论人工智能,都有很大影响力。据说他去清华大学演讲的时候,理工科的学生和研究者都很佩服他,他们认为韩少功谈到的概念和对于当前科技的理解很“前沿”。韩少功对于很多互联网词汇是很了解的,他会跟进这个时代的词汇,他的数据库一直在更新。跟随时代的步伐并不断思考是难能可贵的。

实践。韩少功一向讲究通过实践将个人思考落地。在上世纪80年代,他与作家们创办《海南纪实》,当时这本期刊的发行量高达上百万册。之后他重新投入编辑《天涯》后,经济的考量就不再成为重要的标准,他会重新思考。后来韩少功回到汨罗乡下,创作出散文集《山南水北》。他一定要回到马桥这个地方,踩在当年劳动的土地之上,与知青朋友们重新见面、交谈,此后才写下《山南水北》。

警惕。韩少功是一个时常保持警惕意识的人,他警惕把某个观点说得很极端,包括“寻根”这个词。他在新书里谈到,当“寻根”已经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概念的时候,他会对这个词产生警惕感。他认为“寻根”是我们抵达目标的一种方法,并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不是重新回到古老的根部,而是要借助这一方式建设更为现代的文明。

后退。韩少功是一个特别愿意后退的人。在写作时,他不愿意凑热闹。他不愿意站在舞台的中央,他愿意在海南岛、在汨罗。如今汨罗也越来越热闹,他又将汨罗的房子捐献给湖南省作协。韩少功是哪里热闹就会往另外一个地方后撤的人。他通过个人的思考与实践,和对自我思考过程的警惕,后退到让自己更便于思考的状态。这是他追求理想的方式。

理想还需要吗?当然需要。理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实现,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作者系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天涯》杂志主编)

(张昊月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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