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之的小说集《四月的牙齿》收录了其近年来创作的10篇小说，所写内容涉及爱情、职场、官场、乡村教育、都市奇遇等，却都指向一个主题：热爱和拥抱芸芸众生，深入探索和书写普通人在当代社会中的生命体验。为此，她采取了一种“情动”叙事策略。所谓“情动”，是德勒兹在重新阐释斯宾诺莎思想时提出的概念，意指“存在之力（force）或行动之能力（puissance）的连续流变”。情动来自于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体际遇，当我们碰到一个人或一件事，我们的身体就会产生感触，这种感触引发了一定的情感，我们也就因此获取了生命体验和生命力。具体来说，当我们感受到愉悦时，生命力就会增强；反之，当我们感受到愁苦时，生命力就会减弱。当然，愉悦和愁苦这两种情感并非静止状态，而是时常处于流动中，两者之间有各种组合关系。从这一角度来看，喻之之小说中被人们所熟悉的“快乐与忧伤交织”的情感基调，恰好是“情动”叙事所带来的审美效果。
《何不顺流而下》中，老K的生活原本舒适惬意，拥有一份可以经常不去上班的工作、一个娇小俏丽的女朋友、一个关于养马的梦想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却因为一个偶然事件卷入单位的人事纷争，被迫辞职，同时又发现女友背叛了自己。此时此刻的老K，可以说是从人生的圆满状态坠入缺失状态，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一样，失去了旺盛的生命力，并从众人的生活中悄然消失。当然，生活总在继续，生命力随着人生际遇的转变及其引发的情感波动又有所流转，第二年老K给“我”寄来一封短信，描述了一个养马、种西瓜、画画、喝酒、赏月的世外桃源，至此，老K的生命力又一次回升。从这一生命力流动的轨迹来看，老K的幸福和愉悦显然和宁静舒缓、自然辽阔的乡村生活密切相关。
很明显，在喻之之笔下，主人公们追求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成功或顺遂，而是内心的充盈和情感的愉悦——只有在这种状态下，他们才会迸发出强劲的生命力，否则就会堕入羸弱的生命阶段。《阿盲拾金记》里，出租车司机阿盲突然捡到乘客留在车上的二十万美金，这一突发事件逐渐激起阿盲和女朋友小影内心的贪婪和恐慌，使他们平静稳定的生命状态不断被撕扯、变异，由此引发了小影坠亡的悲剧。《安魂曲》中，甘可儿小时候养的狗被继父虐杀，这个事件激发了她对动物的热爱和对人类的憎恶，后来经历的一系列事情都在助推她的这种情感，使她进入一种扭曲的生命状态，做出了违背法律和伦理的举动。无论是探讨修复生命缺失的可能性，还是追问个体在都市生活中的迷失，喻之之都将主人公的命运走向与其内在的生命体验紧密结合，在情感流动中探寻决定人生轨迹和意义的内在情志。
为了更充分地展示主体的情动过程，喻之之在多篇小说中对形式进行了特殊处理，来凸显主人公的内在生命体验。以《郎君镇来的彪哥》为例，创业失败、欠下巨额债务的彪哥决定自杀，但小说的主要内容不是写他自杀，而是写他在自杀前想要去见前女友一面，结果一路上因为骑的自行车屡出状况，无形中拉长了这一过程，于是作家就借助这一被不断延宕的时间，让彪哥充分回忆自己从无名小卒到名利双收再到落魄失意的人生体验。在这篇小说中，故事本身带给人的情绪是愁苦，但作家通过对故事进展时间的裁剪，凸显了彪哥在不同阶段的生命体验和情绪情感，从而让读者更细腻地感受到他的情感走向及其对生命力的决定作用。
艺术理论家维戈茨基提出，“要在一切艺术作品中区分开由材料引起的情绪和由形式引起的情绪”。意思是说，艺术家所选题材和其所运用的形式在情绪基调上不但不相吻合，而且处于对抗之中，如题材指向沉重、苦闷等，形式则指向超脱、轻松等，两者在相互对抗中形成一种新的和谐统一。喻之之的“情动”叙事，正是在这一维度上产生了更从容的延展可能性。如果说《郎君镇来的彪哥》是用回忆式心理活动来冲淡题材本身的悲凉的话，《良宵引》则是将“约会之夜被大雨冲阻”这一日常生活事件与女主人公海棠的情感波动紧密结合。这种用形式来给予常规故事更多审美空间的叙事策略，在喻之之早期的小说中已具备雏形。写于2011年的《没有蔷薇的原野》中，村小老师苏璞想走关系调离村小，发现一直关照自己的施副校长竟然是曾经偷看自己洗澡的伪君子，故事本身的情绪基调是寒凉的，但作家用了大量篇幅来描写乡村生活的宁静和野趣，整篇小说洋溢着乡野生活的清香和静谧。到了《四月的牙齿》，作家通过“莫莉当年究竟讲了什么故事”这个细节，让卢森堡反复回忆往事，从一个看似露水情缘的故事中筛选出莫莉这个女孩儿的坚韧、独立和无声的反抗。而在《无限寺》中，作家又借助“究竟谁在冒名顶替俞问樵”这个悬念，细细勾勒出俞问樵对生活浮沉的体悟和对往日读书生活的怀念。
正是通过这种对故事的巧妙处理，喻之之的小说不断揭示现实生活中人们纠结的内心世界和多变的情感状态，使读者透过生活表象去接近更深层的生命状态。更为可贵的是，她也在努力探寻情感疗愈和生命修复的路径。如何获得内心自洽是人们迫切关注的人生命题之一，尤其是随着人工智能对现实生活的全面介入，在场式的生命体验成为人类确认自身存在意义的重要砝码，这也是“情动”叙事近年来兴起的重要原因。期待喻之之能在这一场域创作出更多触碰普通人心灵的文学佳作，形成更为成熟稳定的个人风格。
（作者系江汉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