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文学发生学的角度讲,文学是个体心灵的表达,是情感的抒发、理性的思考和与世界进行互动的方式,所以,文学在其发生之初,是任何个体都可以产生的精神活动,成为相对专业的、职业性的行为是后来的事。即或文学的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职业特征越来越明显,作为审美性的精神活动,它一直具有普泛性的特点。与其他行业不同,文学从业者的边界一直是模糊的,也一直是开放的。因此,文学史总是由两部分组成,专业的和业余的、精英的和民间的……而历史唯物主义认为,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他们不但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同时创造了巨大的精神财富,包括文学艺术。所以,不管文学的专业化程度如何,民间的或大众的文学一直是顽强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在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理论与实践中得到了全新的呈现,这集中表现在对文艺的人民性要求上。文艺的人民性已经是革命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学的属性,这一属性既体现在对专业的、职业的文学导向中,也体现在对大众文学的提倡中。这些提倡一方面是引导民众的精神追求,以提高民众的文化生活水平,另一方面是激发民众的文化创造,鼓励民众的文艺创作。从延安时期文艺方向的确定、大众化文艺的兴盛、通讯员的培养、“边区一日”征文……到今天人的全面发展理念的明确,培育和造就“规模宏大的优秀文化人才队伍”要求的提出,直到当下对“新大众文艺”的发现与鼓励,其面向人民大众的文学逻辑一脉相承。
二
西海固文学现象是新大众文艺突出而典型的表现。从新大众文艺的角度去观察,西海固文学最显著的特征是它鲜明的主体性。这种主体性体现在四个方面。
和现在我们常常提及的新大众文艺普遍呈现出来的个体性、分散性不同,西海固文学具有清晰的团体性特征,有着突出的地方主体性,是大型的地方性写作。西海固文学中常见的是西海固的山川风物、历史沿革、民俗风情,尤其是当下的乡村振兴……对乡土与地方的如此专注在当今全球化时代显得尤其重要。越是文化同质化的时代越是要坚持文化的差异,只有文化的差异才能给文化的生长提供活力,才是文化的最佳生态方式。西海固的地方性写作是坚实的,是本土的,它不是他者的田野调查,不是奇异景观的炫耀,而是由写作者书写的历史记忆和创造的当代经验。所以,它在地方经验书写的保真度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地方文化精神的提升上具有亲和性。要从知识生产的角度认识西海固文学的意义。知识如何生产?现在的格局并非自古而然,也并不是唯一的。知识生产一直存在着由下而上的模式,民众的实践和经验,乡绅、民间知识分子的总结、记载和提升,始终是知识生产的重要渠道。虽然当今的知识生产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放弃地方,放弃民众知识生产的权利与责任。这就涉及书写者也即地方知识生产者的问题。从地方与以地方为写作对象的写作者的关系或写作方式看可分为他者的书写与“自者”的书写,西海固文学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是“自者”的书写,它拥有众多在乡写作者,他们就在西海固,为西海固立传,体现出高度的地方知识生产者的文化自觉。这是西海固的文化生产力,为地方精神的培育和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注入了活力。
在西海固文学群落中,确实有人因为文学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但这种改变大都没有改变他们的社会身份,西海固的写作者们一边在西海固劳动、工作和生活,一边进行文学写作。他们的写作状态是“在生活中写作”。劳动是他们的生活常态,写作也是他们的生活常态,可以说他们一手扶犁一手握笔。和职业写作者不同的一点在于他们始终是普通劳动者,新大众文艺最大的特征就是它的主体是大众,是创作者的大众的身份主体性。对于西海固人来说,文学不是身份,也不是谋生的工具,而是他们人自身的精神需求与公共生活。当社会的文明高度发达后,许多社会职业会消失,文艺必将成为生活的重要内容,与生活融为一体。这种文艺的未来性,因为西海固文学人的“在生活中写作”而提前成为现实。
地方的主体性和身份的主体性必然带来写作内容的主体性。也就是说,西海固文学的内容主体就是西海固。都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都说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对西海固文学群落来说,他们的现实就很丰满,他们的诗就在近处,无论是外在的生活、个人的内心还是深厚的地方文化精神。西海固的今天就足以让他们不停地歌唱,西海固人的昨天极贫极苦,因为引入黄河水、移民以及产业升级,他们摆脱贫穷,过上了好日子,这种沧桑巨变成为西海固人取之不竭的写作资源。贫瘠山水的变迁成为西海固文学的重要标识,西海固的写作者们,写的就是西海固人不断变化中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文学内外是一致的,生活是这样,写进文学也是这样。职业和专业写作者的写作是“代言”式的写作,讲的是别人的故事。而西海固文学写的就是自己的故事,是“自言”式的文学,西海固作家表达的就是他们自己。这种文学社会学、文学人类学的现象不但值得研究,更有着深刻的文化发展启示。
西海固文学有这一文学群落话语的主体性。许多写作者都是从手机或QQ空间开始写作的。媒介、技术与网络给西海固人的文学表达提供了便捷的途径,他们可以在工余的碎片时间里写作。一开始由于字节输入的限制,每次只能写上一两百字。西海固的许多写作者都经历过这种文体阶段,马慧娟的第一本书就是这样的文字结集。文学是个大的场域,既有它的通用性,更有它的个别性。在文学专业化后,这种专业化会成为惯性与权力,它对行业中人具有规约性甚至强制性,对行业以外写作者也具有塑造力与同化作用,这种作用既体现在写作的内容上,如写什么更流行,也体现在形式和话语方式上,如怎么写更能加入时尚的风气。但西海固人的性格使他们的文学保持着坚强的主体性,这使得西海固文学不但写的是西海固的故事,而且在文学话语上也体现出独立性与主体性,不管是文体还是语言都是如此。例如马慧娟,她的长篇儿童小说《飞起来的村庄》读来有很强的散文性,在题材处理上也与同类题材小说不一样。她善于做减法,使写作内容维持在西海固儿童的认知维度里。她的报告文学《走出黑眼湾》也不是一般报告文学的写法,作品反映她家乡的脱贫攻坚,与这几年此类题材的宏大叙述相比,她的作品是个体日常琐细生活的散文化写作,她用人物与家庭去结构故事,用当事人的口吻去讲述,整部作品呈现出“生活流”的风格,散发着日常的气息与泥土的芬芳。可以说,有话语定力是西海固文学的重要特征。
三
西海固文学的这些主体性体现了新大众文艺顽强的生命力和创新精神。千万不能小看他们的这种文化参与,更不能对他们的实践有丝毫的傲慢与偏见。古代文艺史表明,几乎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来自民间的创造,专业的、职业的、知识分子的文艺史的形成那还是中古以后的事。自中古时期所谓的文人自觉与艺术自觉之后,文艺史也一直存在着“钟摆效应”,许多艺术样式一开始都来源于民间,后来再被文人艺术家改造,由此走向专业,走向宫廷,在此过程中不断精细化、极致化,而这一过程同时也是其不断丧失活力的过程。于是,文人艺术家又再次走向民间以及其他非艺术领域以寻找灵感、突破与新鲜样式,如同钟摆,循环往复。不仅是一些文艺样式,时代的文艺风气也都因为民间文化的引入和影响而得到脱胎换骨的改变。所谓“礼失而求诸野”不仅存在于广泛的社会文化领域,它同样是文艺发展史上的定律。
何况,现在的传统文艺与新大众文艺的关系与过去的精英文艺和民间文艺的关系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因为国民教育程度与文艺素养大幅度提高,现在新大众文艺创作的起点、自觉的程度以及自身的升级换代能力都是过去的民间文艺不可同日而语的,它已经不是文艺的上游性初级产品,更不是对主流文艺的模仿,而是另开赛道,在艺术主张、艺术门类、艺术语言等诸多方面全面构建适合时代发展、科技进步、消费需求与时尚趣味的独立的艺术体系,这种与传统文艺具有竞争态势,特别是在市场上表现优异的文艺力量,不但是新时代文艺的新景观,同时也给传统文艺以启发。新大众文艺与传统文艺竞争中的融合才是新时代文艺的康庄大道。
从大处看,新大众文艺的兴起有助于从本质上优化文艺生态。我们固然要关注目前仍居主要地位、发挥主导作用的传统文艺的创新问题,更新其观念,引领其方向,推动其内部多样性的生成,激活其内在的创造活力,同时也要扩大视野,引入外部的创新型力量,从而在更广泛的多样性上构建起更大规模的文艺生态。新大众文艺的崛起无疑为这种理想的文艺生态建设提供了可能,处理好它们之间平等的竞争与合作关系,必然会在保持各自独立性的基础上促进它们的发展,激发它们不断地深度开发,形成和而不同、千舟竞发的文艺创新局面。所以,我们必须解放思想,破除各文艺力量、文艺类型间的阻隔和壁垒,让它们相互之间进得去、出得来,既要有各自的个性与生存环境,同时相互间又具有平等友好的关系,这才是文艺应有的良好格局。可以说,目前的西海固文学还没有被传统的、专业的文学“收编”,它是自满自足的,它与它脚下的土地构成了互动的良性循环,与广大的文学世界处在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多样统一中。它也在借鉴主流的文学话语,但是,这样的借鉴不但没有取代自身,相反,它还在向主流文学提供着新鲜的元素,这种意义是文学的,更是文化的、社会的。这种良性的互动为如何构建中国文学的话语体系提供了许多有益启示,必将成为中国式现代化文学实践的重要经验。
“吃了五谷想六谷”,西海固一位女作者用当地的俗语如此形容自己的文学创作与理想追求。世上本来只有五谷,虚构出来的“六谷”是人的理想、精神的代称,于这位女作者而言,它同时就是文学。这句俗语也可以用来描述西海固文学在整个文学生态中的地位,它是文学,但却是别样的文学,是传统的、专业的文学“五谷”之外的另一种文学谷物,是不可重复的“西海固文学”。文学要发展,就应该有更多的各具个性的西海固文学,并且保护它们,维护它们,像维护基因一样的维护这些新大众文艺的独特存在。
(作者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