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好不容易有了困意,窗户却跟礼花似的“砰”了一声。玻璃摔得稀碎,好一阵窸窣。赶去看时,一个年轻女孩昏厥在地,后背还绑了两片硕大、颀长的塑料叶子,虽然后来她一再强调,那是翅膀。
她还年轻,年岁上足以做我的孩子,模样除了瘦还是瘦,瘦得像深秋里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仿佛北风一吹,连筋带骨,都要咔嚓折断。留她在家,有我的私心,却无欲念。人近天命,无妻无子,工作闲散,居家写稿,虽不愁吃穿,但孤身一人的落寞,总让我在深夜清醒,清醒得癫狂,癫狂到失声、流泪。我像照顾自己的女儿一样,喂她喝了水,吃过稀粥,她虽没睁眼,口鼻之中的呼吸,却已渐渐均匀。睡到香甜之时,还有些微微的鼾息,听得我很是舒心,后背往椅子上一靠,便已不知天地晨昏。醒来时,黏着在晨雾上的朝阳,仿佛已把世间酿成了一杯啤酒。而她早已醒来,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凝视着窗外的一地金黄。
我问她为何到此,她说都怪我,半夜开灯,引得她扑着翅膀飞来,一头就给撞晕了。她的话,带着一股稚气,听得我啼笑皆非。我又问她来自何方,她摇头。问她将去何处,她低头,说,跟原来一样呗,管它刮风下雨,还去垃圾桶边等吃的。我颇觉辛酸,心生怜悯,说,你在我这住下吧,好歹躲个风,避个雨。她说,我是个怪人,无爹无妈,一身陋习,他们都讲我是蜻蜓养大的;我没念书,不识字,也没力气,啥忙都帮不了你,你总不能白养着我。我沉思片刻,跟她说,这样,你“扮演”我女儿,我供你吃喝,还教你读书认字,以后就能谋生,就能买到属于你自己的房子,好不?她木讷地点头,又畏缩着摇了摇头,说,我不晓得该怎么演,我没得爹,没得妈,做女儿都做不熟练。我被她逗笑,却又无形之中,生出了一股悲凉。我也从未当过别人的父亲。
有了她,生活就像一条快要干涸的溪流,上游来了水,那些曾经噎住我的石头,便再也没法将我磕绊。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手把手教她拼音、汉字,还告诉她如何字正腔圆、含情脉脉地说出那两个字,父亲。当然,这小妮子总是调皮,把它们念得软软塌塌、怪声怪气。很长一段时间,我工作顺利,夜里也没有再失眠,就连做梦,都是她背着那两片叶子,朝我微笑的场面。
时间久了,她显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恶习,我很不喜欢,为此生出不少嫌隙。她从来不肯跟我一起吃饭,说我做的东西难吃,她自有办法填饱肚子。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橱柜、冰箱里的食物,并没有减少半分,反倒家里的墙垣、角落,变得越发干净。从前困扰我的蚊子、苍蝇,许久不见踪影。我懂了个大概,特意跟她说,要讲文明,吃干净的东西。她不听,屡屡与我顶嘴,说蜻蜓就该吃虫子。还有一次,我拉着她的手,带她出门,在屋子附近散步。她走路并不利索,踉踉跄跄。可等我走累了,歇在一旁的座椅上,这家伙却来了劲,将背后两片巨大的塑料叶子一展,瘦小的人居然真就腾空起来,飞了十来米,足有一两层楼高。我赶忙叫她下来,说就怕万一摔了,你这瘦小的身子骨,不得立马散架咯!
我很少再带她出门。有时,她会抗议,可只要我用自己华丽夸张的言辞,描述一下外面的风呀、雨呀、雷呀、电呀,我就能心满意足地,看到她那副哆嗦成小鸡崽的神情。我还跟往常一样教她写字,这妮子学得很快,没多久就会了千来个字、百来个词。可我发觉,她的天赋没用在正道,句子还写不通顺,就想着作诗。作诗也就罢了,还总在字里行间,吐露出苦闷和不满。最过分的一次,莫过于她写了个狗屁不通的句子,“在父亲的关爱下,我快恋上了风雨”,看得我火冒三丈,从此不再教她认字。后来,我教她画画,从线条到笔法。我告诉总向往窗外的她,画吧,无拘无束地画吧,A4纸里,你能找到独属于你的天地。不到一周,她的纸上就勾勒出了一只笔法细腻、栩栩如生的蜻蜓,只不过被砍去了翅膀、封住了嘴巴。我恼怒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却嬉皮笑脸地告诉我,别往心里去嘛,我在扮演一个叛逆期的少女。那以后,为了她好,我收走了家里所有的纸笔,将它们用柜子锁了起来。
她没了事做,整日发呆。我也买了电蚊拍和驱虫器,将屋里的蚊虫灭净。她吃不着东西,只好转头看向我碗里的鸡鸭鱼肉,时间一久,也就渐渐习惯。我很欣慰,她那枯树般的身躯日益丰腴,模样也少了许多棱角,柔和了起来。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我带她出门,她扑腾着背后两片叶子,高不过三尺,长不过十来米,就已气喘吁吁,停落在地。那天,她哭成泪人,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说,我会好好教你走路的。
她的确聪明,几天的工夫,走起路来,比我这半拉老头快了不少。我很欣慰,领她去公园,看小孩子们玩风筝,还有氢气球。小小一根线,拉着那些蝴蝶、气球,飞得又高又远。她望着它们,静静出神,回去就乞求我,教她做风筝。我买来剪子、竹条、牛皮纸和棉线,她画了一只巨大的蜻蜓,裁剪完毕,再将所有材料拼接、黏合,一架蜻蜓风筝很快就做好了。风筝试飞的时候,她久违地笑了,笑得我颇觉辛酸。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就拉着风筝的线,尽力奔跑,逗得她手舞足蹈。跑不动了,我停下歇息,她还为我擦汗,关怀地说,父亲辛苦了。我一听,眼泪就跟瀑布似的,怎么也打不住。她拿出手帕,静静地替我擦拭,那一瞬间,我终于觉得,自己的教育成功了。
再让蜻蜓飞起来一次吧,她用央求的语气跟我说。我同意了,拼着自己一股老命,再次跑了起来。这回,许是有风的缘故,我拽着那根风筝,很是吃力,吃力得我回头看时,女儿已经借着风,借着力,借着她背后那双塑料叶子,飞上了天。风很大,不论我怎么使劲去把绳线往回收缩,都无济于事,反而越发辽远。我担心起她的安危,声嘶力竭地呼喊,要她回来。可恍惚之间,我远远看到了她的笑容,心里便意识到,不好。果然,她拿出那把做风筝的剪子,用力一绞,我手中紧握着的力量,瞬间化为空气,比纸还轻。而我那扮演的、亲爱的“女儿”,随着一阵大风,慢慢地变成线、变成点,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去到了那无穷无尽的天边。
她会飞到何处去,能否活下来、平安着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将独自一人,拿着那断了线的风筝轮盘,弓着腰、驼着背,从辽阔的天地间,黯然回归我那栋狭窄的房子,继续失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