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是一部反映晋绥根据地军民携手抗战的长篇小说，在抗战文学中独具特色。1945年6月，《吕梁英雄传》开始在《晋绥大众报》上连载，到1946年8月刊登完毕，共95回。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也是这部作品连载80周年。在小说中，康家寨这个小村庄的民众配合八路军开展对敌战争，一个个平凡的乡土人物焕发出英雄光彩。故事发生的晋绥抗日根据地由贺龙、关向应率领八路军第一二○师创立，不仅是保卫陕甘宁抗日根据地的重要屏障，亦是延安通往华北、华中各抗日根据地的交通要道，在抗日战争中发挥重要作用。《吕梁英雄传》讲述的康家寨故事称得上是共产党领导下军民联合抗战的史诗，写下了华北抗日历史的光辉一页。
时任中共晋绥分局宣传部秘书的周文在为这部小说作的序言中说，《吕梁英雄传》写的是“咱晋绥边区眼面前的事情”，具有生动活泼、贴近生活的特点。这部作品以吕梁山区为背景，不仅生动反映军民战时生活，也细致描写当地自然风貌、民情风俗。作为“新英雄传奇”的代表性作品，它采用中国传统小说的章回体形式，体现了大众化的趣味和风格，至今读来仍仿佛身临其境，令人重返那个充满紧张艰险又不乏乐观明朗的历史年代。
衣食皆是军民情
马烽、西戎都是山西人，《吕梁英雄传》源自他们对当地乡土、人情的感受与体验。1938年春，马烽参加抗日游击队，随军转战太行山、吕梁山一带。其间赴延安学习再返回晋绥抗日根据地，参加当地文艺工作团。1942年，西戎从延安返乡，担任区抗联文化部长。1944年，马烽、西戎双双调到《晋绥大众报》工作，为合作创作小说提供了契机。两人辗转吕梁山一带数年走村访户，曾为村民调解矛盾、立约写信，还把纺织技术传授给村妇以改善村民生活。八路军的抗日游击队能在乡土扎根，军民之间经历了一个互帮互助到建立深厚感情的过程。晋绥根据地老百姓的无私馈赠和关怀，最令人难忘。西戎在《我迈出的第一步》一文中提到：“特别是在反扫荡斗争中，我军和敌军遭遇，我掉队以后得到群众关怀的一段经历，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
故事的发生地康家寨，位于吕梁山区的支脉桦林山下。那里林木繁茂、物种多样：“山上到处是高大的桦树林，中间也夹杂着松、柏、榆、槐、山桃、野杏；山猪、豹子、獐子、野羊时常出没。”然而当地日常物资匮乏，尤其冬季气候特别严寒，北风凛冽，白雪皑皑覆盖山脉。日军侵略打破了康家寨原本的宁静，村民们愤恨侵略者却又无计可施、一忍再忍。直到八路军的武工队派出队员武得民到康家寨发展民兵，待到时机成熟一举打倒日军扶持的村维持会，这里才终于迎来摆脱压迫的希望。
虽然康家寨群众平日缺衣少食，此前又遭受日寇压榨雪上加霜，但村民们心怀感念、慷慨地为战士们提供衣食，彰显出深厚的互助情谊。隆冬时节，乡亲们纷纷给武工队准备热乎可口的饭菜：“到中午时，家家都在烧水做饭，准备招待武工队……人们都插到队伍里，争着往自己家里叫人。”抗属康大婶的儿子外出参加八路军，她对待前来的武工队队员仿佛看到亲人归来一般：“忙把已经做好的白面条、炒好的鸡蛋，一碗一碗摆在老武同志面前，劝吃劝喝。那股亲热劲儿，真如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突然回来一般。”康大婶看到武得民鞋子破了，从箱子底取出一对珍藏的毡窝子鞋。这种鞋厚实抗冻，是当地防寒的特制冬鞋。吕梁山区地势较高、植被茂盛，老百姓都喂养牛羊。他们选取优质羊毛作为原料，将其打成捆，经过抽打、挤压、揉搓、卷干等工序制成毡窝子鞋。康大婶虽然也做了冬鞋，自己却舍不得穿。眼见武得民鞋子破烂单薄还要冒着风雪放哨，她毫不犹豫地拿出压箱宝：“孩子，看你那鞋烂的，把这双鞋穿上，不然放哨把脚要冻坏啦！”在村民们看来，八路军赶走了侵略者、带来了幸福生活的希望，也成为与他们同吃同住的亲人。
巧造石雷保生产
在抗战中，康家寨不仅生活物资匮乏，也面临缺乏枪支弹药的严峻问题。《吕梁英雄传》里的民兵不仅就地取材造石头地雷，而且带领老百姓一起开展石雷战。他们一次次击退日寇的偷袭和扫荡，保护了村里春耕、秋收等农事活动，反映了军民巧用乡土资源、劳动互助的历史画卷。
马烽、西戎担任《晋绥大众报》编辑期间，曾在晋绥抗日根据地召开的群英大会上，采访自制石雷的李有年等一批民兵英雄。按他们的说法，这些素材“就象春潮一样在我们的胸中鼓荡着”（《〈吕梁英雄传〉的写作过程》），转化为了生动的文学故事。在小说中，雷石柱、孟二愣、张有义、康明理、李有红等民兵，都是在康家寨出生、长大的青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为了克服缺乏武器的困境，利用桦林山的丰富石矿资源发明了石头地雷。民兵队长雷石柱最早考虑到用石头制作地雷。他善于观察，建议效仿土法：“你们看石匠破大石头，都是钻下窟窿，用炸药炸，那么大石头一下就炸开了，咱们闹的小一些，保险更能炸碎，还怕打不死敌人！”不过，制造石雷过程并非水到渠成，也涉及军民如何沟通协调、连通情感。有一次，民兵张有义疏忽了起雷的事，意外导致康天成老汉放羊时手受伤，几只羊还被炸死。老汉对张有义大声埋怨斥责，两人都有了火气最后发生了争吵。后来康天成老汉被伪军劫掠，还要被拉走充丁。在危急时刻，张有义和战友奋不顾身救下他，还保住了羊群。康天成感激不已，也认识到民兵是真为村里做事：“你们救了我的命，今天我可认识了民兵的用处啦！回去，我老汉杀只羊慰劳你们！”小说没有简单地把民兵们塑造成“高大全”的完美英雄形象，而是在突出个性特征的基础上，接地气地还原了这些农民出身的民兵真实面貌。
在小说中，民兵造石雷与康家寨的劳动生产紧密结合，呈现具有地方农事特色的景致。进入秋季，吕梁山一带漫山遍野的庄稼如金浪翻涌。日寇瞅准丰收季节前来“扫荡”，企图大肆抢粮、破坏秋收。康家寨的民兵、村民组织起来，一起连夜抢收庄稼，齐心合力埋地雷。在“快收快打快藏”的号召下，出现了不分昼夜抢收庄稼的火热场面：“男人妇女白天集中力量割，夜晚往野场里背、打，沟里梁里到处是抢收的人们。”待到“扫荡”队伍开到康家寨，村民早已藏好粮食，躲进了深山沟里。日伪军进村后不知深浅高低，在各个地点触发了埋藏的石雷。随着一声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敌人们吓破了胆，刨窖的不敢刨了，抢东西的不敢抢了，抢到的也吓得丢了，满街乱窜嚎叫。石头地雷的威力虽不如先进技术造出的枪炮，却是康家寨全体军民因地制宜创造的武器，凝聚了民间智慧，在家园守卫战中发挥威力、鼓舞了斗志。就像村民们口占的打油诗：“此物生来性子强，十字路口把哨放，鬼子胆敢动一动，送他地狱游一趟。”
斗智斗勇筑联防
桦林山不仅石头资源丰富而且林木茂密，引发日寇的觊觎。为了抵抗敌人的抢劫，更为了预防他们修路之后长驱直入进山扫荡，康家寨与其他村庄展开了联防战。《吕梁英雄传》围绕林木资源争夺，涉笔康家寨周围乡村的战时情况，呈现出多个村庄守望相助、共同抗敌的壮丽图景。
吕梁山区地势崎岖、交通不便，却阻挡不住侵略者的野心。日军发现汉家山有煤矿，就计划着修建一条从康家寨通往汉家山、水峪镇的铁路，以方便进山掠夺。为了获取修建铁路的枕木，他们又打上桦林山里木材的主意。桦林山的树木属于康家寨以及桃花庄、望春崖三村共有，村民们发觉敌人的阴谋后，急忙互通消息商量对策。最后决定抢先一步砍桦林，再将木材锯成细碎木块，彻底破坏日军修铁路的计划。然而，对长久居住在山里、靠山生活的村民而言，亲手毁掉朝夕相见的树林是多么痛苦的事。小说以细致的笔触抒发村民们对桦树林的热爱：“人们都记得，每年夏天，这林子长的多么俊秀，多么的茂密呀！花儿红，叶儿绿，树枝交叉着树枝，人们做活做累了，便钻到这凉飕飕的林子里，采野果子，歇晌午。”一些老人一方面不忍亲手糟蹋林木，一方面害怕日军恼羞成怒来报复，犹豫着不同意砍桦林。眼看时间紧急，人心不齐，又是民兵队长雷石柱站出来耐心劝说。老人们才终于意识到，一旦铁路修成，不止木料，山区所有的物产乃至各人的性命安危，都将被敌人牢牢掌控。
宁毁桦林，不予盗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村民们怀着守卫家园的决心、怀着对侵略者的愤恨，冒着三九严寒砍桦林。大伙儿不再情绪低沉而是充满干劲，散布到山里的各个角落，像太平年打围场一样挥斧拉锯。每两人围住一棵大树，或锯或砍，三丈高的桦树应声倒，“斧声、锯声、人声，霎时响遍山林，那声音真好似六月天发山洪一般。”整座桦林山好像发生地震似的震荡：“桦树一棵一棵地往下倒，飞溅着雪花；山雀野鸡，惊叫着四处乱飞。”当敌人气急败坏地前来袭击，武工队队员武得民率领民兵利用地势展开联防战，卡住山的细腰路，借助雪天山路难行进行阻击，打得日伪军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在八路军武工队的领导下，三村联防不断扩大活动范围，防御敌人来袭，并且抓准时机主动出击。他们潜入日伪军驻扎的汉家山发展民兵，又假扮日军捉拿汉奸、劝说伪军反正，还在夜里破坏公路、割断电线。最终，几个村庄的民兵合围碉堡，成功将日军挤出了据点。从犹豫到坚定，从人心不齐到共筑联防，显示了晋绥军民在困境中不失乐观、将抗战进行到底的韧性与决心。
马烽、西戎深谙吕梁山一带的气候特征、地方风物，通过文学创作生动描绘晋绥根据地军民共同体形成、壮大的动态历史过程。他们以章回体形式塑造“接地气”的抗战英雄形象，立足乡土“地方性”书写了抗战文学的“普遍性”，让文艺走进人民大众之中；他们以深厚的农村生活为根基，从日常点滴展现晋绥民众的乐观情绪与生活智慧，令小说充满“泥土气息”。他们的文学经验从抗战年代的烽火中走来，从晋绥地方走向全国各地。《吕梁英雄传》问世80年间已有多个版本的评书、连环画、电视剧、电影、民族舞剧等不同艺术形式的改编作品，称得上是形塑了“具有全民性的大众文艺形态”。马烽和西戎的文艺实践，以其鲜明的人民性与深植时代土壤的在场性，构筑了独特的“英雄传”谱系。他们以人民为主体的创作立场、扎根日常生活的文艺实践，是值得后世薪火相传的宝贵文学精神，在新时代仍具重要的承续价值。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