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门技艺都需要技法支撑，这是它区别于一般实操的技术保障与价值所在。而“法”又是动态演化的，存在一个从初级向高级不断完善的漫长过程。语言有语法，作文有文法，写诗有诗法，写字有书法。所谓书法，顾名思义，就是用中国特有的书写工具（毛笔）书写汉字的方法，包含笔法、字法、墨法和章法四大类。其中笔法则分执笔法与用笔法：前者是纸面之外指掌手势的运用之法，后者是纸面上锥毫运动的操控之法。当手势与笔势联动配合、协调运动，便会产生千变万化的笔墨意象。

书法有法，亦有道。“法”是让一项普通技艺升华为高级艺术的根本支撑，但其终极目标并非自身——法只是手段与途径，最终是为艺术表达服务。历代艺术家穷其一生研习技法，历经追法、悟法、融法、破法、变法、生法的过程，在否定之否定中不断淬炼，推动技法攀升与翻新，让艺术新境生生不息。因此，对法的认知层次，决定了对道的理解高度。苏东坡认为，技法是基础，但若仅有技法，难达艺术至高境界；道统作为精神内核，需通过技法承载与体现。唯有将“形而下”的技法与“形而上”的意境相融合，才能创作出代表时代精神的经典作品。

庄天明的《中国历代执笔图像汇考》，堪称当代书法传承发展基础工程的筑基之作。早在十多年前，接到庄先生这本书的初稿时，我便异常欣喜，他以“以图证史”的方法，为当代书法教育的基础性训练奉献了一部具有开拓价值的著作。

中国书法历史悠久，历代书论浩如烟海。时至今日，书法的大众化倾向日趋明显，学书群体也愈发广泛。不同层次的学书者对历史上的一些成法口口相传、根深蒂固，相关文献记载既庞杂繁复，也夹杂着不少误说。那么，当代学人该如何拨开迷雾，理解“书法之法”的“真义”呢？

清代包世臣《艺舟双楫·述书下》云：“书艺始于指法，终于行间。”诚然，在诸法之中，执笔之法至关重要。执笔方式决定书写手势，手势牵连笔势，笔势生成点画形态，进而营造出书法的笔墨情态。可以说，执笔之法是众法的根本。因此，对执笔之法进行历史溯源，尤其以历代图像为依据展开辩证梳理，就显得尤为重要。当然，首先要回归对基本法的理解。该书不依赖文字叙说，尤为侧重图像考证，以图正史、考镜源流，令读者一目了然。这种思维路径与辩证手法，实则完成了一项古人想做却做不到、现代人想做却做不全的工程。这与作者长期的学术思考和从业经历密不可分。以往历代书论多为文字汇编，图像极少，顶多是局部的简略示意图。而美术史中流传的经典图像向来难以获取，因前人书画典藏多为私家或皇家收藏，常人极难得见。如今我们则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可在中外各大博物馆寻访相关图像作为研究素材。作者任职于博物院，能相对全面地收集这方面的资源与资料。而这本书恰恰通过历代执笔书写图像，为我们呈现了传统书写中执笔方法的真实历史图景。这对于当下理解“法”的生成机制大有裨益。

执笔既有严格的法度要求，又无定法可循：因个体生理机能不同，执笔方法会略有差异；时代变迁也会造就不同的历史之法。发展到一定阶段，它还会从实用之法向艺术之法过渡演变。这部著作不仅展现了具体可见的法的流变，也极大地帮助我们理解法的活性，启发我们思考如何从书写的“实用之法”转化为“艺术之法”。何为法？该如何理解法？法不是僵化的教条，而是鲜活的存在。在基础层面，我们要追溯古法、寻求共性的基本法；到了一定艺术境界，则需破法。

坚守法的内在规定性，是艺术走向成熟、铸就辉煌的必由之路。而法又需与时俱进，既有古法的根基，也有今法的创变，更有变法的突破。因此，我们对法应秉持客观、演进、动态的理念，而非固守成法、死守一途。理应广采博收、不拘陈规，在推动变法中创造新法，最终形成生生不息的活法。唯有以这样不断向前的姿态，才能真正推动事物发展。

书法亦有至道，亦有最高境界。从事书法者，唯有不断提升觉悟，方能逐渐靠近并触及书法最深邃的境界。我们都行走在通向伟大精神人格的路上，都是执着的跋涉者。这便是这本书给予我的启发与鼓励。

（作者系江苏省文化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