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英国中世纪时期的文学，最有名的一部就是《坎特伯雷故事集》。只要是文学专业的学生，无论是在中文系还是英文系，几乎都知道这部作品。但实际上，读过乔叟英文原作的人在国内寥寥无几，因为那时所用的中古英语和当代英语有很大区别。我读研究生的时候，课本中《坎特伯雷故事集》选段有中古英语原版以及当代英语的翻译版本，学生们都觉得中古英语版犹如天书，只得跳过去直接看当代英语版。所以，虽然该作家喻户晓，但有能力对原作进行深入研究的学者非常少，而玛丽昂·特纳（Marion Turner）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玛丽昂·特纳是著名中古英语研究学者和文学批评家、牛津大学教授，长期以来专研乔叟，除了《狮吼人生》（The Wife of Bath: A Biography）之外，她之前的代表作《乔叟的冲突》和《乔叟》也都与这位作家有关。特纳是现任的J.R.R.托尔金英语语言文学教授，这是牛津大学特设的教授席位，主要授予中古英语以及相关文学领域的研究者，其学术地位和认可度远高于一般的教授职称。和英国桂冠诗人一样，担任者不是每一两年就换任，是要等上一届的教授卸任后，新人才能继任该席位。特纳2022年开始上任，是该席位自1980年设立以来的第四位任职教授，也是担任该职位的第一位女性学者。而该席位名称显然致敬了《指环王》的作者J.R.R.托尔金。托尔金毕业于牛津大学，后来在母校任职，主要研究古英语。牛津大学是世界上研究英国文学最重要的学府之一，其古英语和中古英语语言和文学研究的规模和水平令其他高等学府难以望其项背。正是在这种浓郁的学术氛围和文化谱系之下，玛丽昂·特纳书写了《狮吼人生》这部著作。
《狮吼人生》所聚焦的对象，是《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最有名的人物巴斯妇。英文版和中文版的封面图都仿制了埃尔斯米尔手抄本中的巴斯妇插图，在图中，她头戴宽檐帽，服饰华丽，跨马执鞭。巴斯妇是一个能说会道、性格豪放的中年寡妇，曾出嫁五次，并在这一过程中逐渐积累起财富。她的第五任丈夫喜爱看诋毁女性的厌女书籍，其中有很多教会人士所写的恶女故事，巴斯妇因此与丈夫发生争执。原书中，在谈到这一经历时，巴斯妇表示神职人员除了对女性圣徒等说好话外，对其他女性都没有什么好的评价。接着她质问道：“是谁画的狮子，告诉我是谁？”这里她引用了伊索寓言中人与狮子的典故，来表明文艺作品中的观点受到创作者影响，绝不是中立和客观的。故事中，人和狮子争执谁更厉害。人给狮子看一张画（也有版本中是人给狮子看雕像），其中画着人杀死狮子的场景，以说明人比狮子厉害，但狮子却表示，这个作品的创作者是人，所以才会如此刻画；如果由狮子来创作这个作品，则会展现狮子吃掉人类的画面。
2025年8月，该书中文版面世，中文版没有对原作的英文名进行逐字翻译，而是创造性地使用了《狮吼人生》的主标题，凸显了巴斯妇代表边缘化的女性群体发声、通过讲述来对抗父权厌女叙事和历史书写的文化意义。此外，正如玛丽昂·特纳想要强调的，这种狮吼并没有随着乔叟时代的落幕而结束，而是在更迭的世代中经由不断的改编和征用而延续下来。直到今天，在佩兴斯·阿格巴比的《巴法的妇人》和扎迪·史密斯的《威尔斯登的妇人》等当代黑人女性创作者的演绎中，巴斯妇的声音依然清晰可辨，并与很多新的社会观念和主体诉求相融汇，成为第三波女性主义常说的“交叉性”的典型代表。事实上，特纳的著作本身也成为这一异质性女性声音谱系中的一部分，她将自己的主体性写入了“她历史”及其讲述之中。同时，读者应该谨记巴斯妇和伊索寓言故事的教诲，在阅读时留意批评者的主体性痕迹；文艺作品的创作并不是中立客观的，文学批评也不例外，选题和论述往往都鲜明地体现出批评者的文化身份和社会介入意图。
通过在庞杂的文献中探赜钩深，特纳得以穿越历史的长河，通过文化考古还原该形象的发生学动因和诞生时的社会组织特征与社会性别结构，串联起几百年来巴斯妇形象的传播和接受历程。《狮吼人生》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中世纪的巴斯妇”，主要介绍了巴斯妇诞生时的社会文化状况，在各种历史事件和参与者的交融互动下，该形象才得以诞生。例如，特纳提到中世纪黑死病肆虐欧洲之后劳动力不足，反而让14至15世纪成为女性的黄金时代，在很多生产领域，女性都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而巴斯妇本人不仅擅长织布，还监督着布料的制造和销售。当时女性12岁就可以结婚，巴斯妇也是在12岁时就嫁给自己的第一任丈夫，而英国中世纪晚期的继承法对寡妇较为友好，允许寡妇继承大量的遗产，因此巴斯妇通过婚姻积累起财富、并因财富而在婚姻市场上更加抢手的人设非常可信。特纳还举了乔叟的后代以及其亲戚的例子，来证实巴斯妇故事的设定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一定的历史依据。特纳还介绍了中世纪对“漫游的女子”的看法，漫游女子这个概念在现代性和城市书写的理论文献和文艺批评中经常被使用，它标志着女子现代性和主体意识的觉醒，女子拓展着自己的空间，在渴望看见的同时，也渴望自身获得可见性。特纳则追溯了当时朝圣女子在社会话语中被污名化的现象，这可能会让读者再次疑惑，乔叟刻画巴斯妇，到底旨在褒扬还是贬低？
笔者看完本书，感觉这种二元择一的出发点本身可能就有问题。实际上，乔叟的书写立场是复杂的，一方面他征用了很多厌女书写惯例和社会偏见来塑造巴斯妇，另一方面他又真实地强调和肯定了女性的主体性和诉求。即使是一个有进步思想的人，也难以完全摆脱其所处历史时期的局限，很难在所有方面都持有进步的观念。在本书中，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变得模糊，通过揭开虚构的表皮，特纳令读者得以一窥鲜活的历史生命和纷繁的旧日气象，展现出文本在社会文化网络和各类思潮中枝节复杂的表征位置。
第二部分“艾莉森的来世”主要讲巴斯妇诞生后不同群体对其的挪用、评介、修改和改编的历程。从早期抄写员加注批评巴斯妇、巴斯妇故事改编的民谣被禁，到德莱顿放弃对《巴斯妇的引子》的翻译以及蒲柏对《巴斯妇的引子》的删改式翻译，父权体制不断试图压制女性发声。而与这种压制的意图相对抗的，是女性创作者们通过不断地改写试图赋予巴斯妇新生的尝试，这些女性作者回溯历史，试图像法国女性主义者伊瑞格瑞所倡导的那样去探寻被埋藏的女性谱系，通过追溯“她历史”与“她故事”来引发对当下问题的关注。正如琳达·哈钦所指出的，改编本身也是一种重新诠释和创造性转写，通过改编原文本得到拓展。特纳所介绍的改编作品跨越小说、戏剧、影视等不同的媒介，凸显了巴斯妇故事经久不衰的文本生命力和文化吸引力。我本身的研究主要和图像叙事有关，因此对第七章末尾特纳提到的亨利·富塞利的画格外感兴趣。该作绘制于18世纪晚期，画的是《巴斯妇的故事》中骑士发现老妇已变成美人的一幕。1957年修复该画时，人们发现画布背面隐藏着另一幅画，画的是莎士比亚剧作中福斯塔夫被五个女子嘲弄的场景。特纳在这一章的主要论点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福斯塔夫是受到巴斯妇的启发而所创作的，因而在章节结尾她提及这张画，认为该画作“颠倒了乔叟文本被隐藏在莎士比亚文本之下的过程”。虽然背面画作难以确证绘制的是福斯塔夫故事，也有学者质疑过特纳关于福斯塔夫和巴斯妇关系的论点，但特纳的论述中涉及的表里双象和隐藏重写的现象饶有趣味，可以作为巴斯妇故事文本转生的隐喻，象征着经典作品在历史辗转中经历的压制、发掘和裂变过程。
《狮吼人生》是玛丽昂·特纳的作品在中国的第一个译本，原作于2023年出版。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北京大学出版社就推出了中文译本，让国内读者得以迅速阅览到外国前沿社科著作。这个译本语言晓畅，读起来没有佶屈聱牙之感，译者还在很多地方加注，方便不熟悉文化背景的读者理解；译本除了正常的页码标注外，还加了页边码来说明句子在原作中的页码，并翻译了包含中英对照关键词及其出现页数的索引部分，做得非常用心。巴斯妇的狮吼远未终结，它穿越时空的区隔，抵达一个曾被称为“沉睡的雄狮”但业已苏醒的东方国度，通过声音和书写寻求共振与回声。
（作者系安徽大学外语学院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