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副刊

淘 书 乐

□丁 帆

莎士比亚说:“书籍是全人类的营养品。”

雨果说:“书籍是造就灵魂的工具。”

博尔赫斯说:“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样子。”

于是,世界上的每一个读书人都向往着自己有一个小小的天堂屋——一间属于自己的藏书房。

然而,藏书是需要银子的,人的一生需要多少财力去购置图书呢?于是,淘二手图书、读别人读过的书,便成为一种廉价购书的选择。俗话说,“吃别人嚼过的馍不香”,我却从留有“口水”的书页里,闻到了旧日时光的气息呢。

十年一觉扬州梦。从上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在扬州学习和工作的日子里,我常常去扬州的旧书店和旧书摊上买便宜的旧书。犹记得天宁寺里那些旧书摊,给了我多次购得便宜货的机缘。它的斜对面就是御码头前著名的冶春点心店,这里往往是扬州人早晨“水包皮”的解馋之地。一个五丁大肉包,一毛六分钱,那是70年代最昂贵的肉包子了。作为一个穷学生,我往往在这里踟蹰、彷徨、徘徊,进行着精神食粮和口舌味蕾之美的思想斗争。孰知,那时的一两毛钱足以淘来一本厚厚的旧书。于是,穷书生对书籍的占有欲多次战胜了一时的口腹之享受。

80年代自打有了自己小小的天堂书房后,我便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填满书架,就像农民对土地的眷恋和贪婪一样。这种无休止的占有欲,甚至会让人疯狂,失去基本的亲情与道德。最近,我就看到了这样的一部电视剧《生万物》。作为乡土文学的研究者,我以为它在描写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和贪婪上,甚至比《白鹿原》对白嘉轩的描写还要过分,无论是大地主宁学祥,还是中农封二,凡是农民,都有着对土地的强烈占有欲。但是,电视剧把这种占有欲的悲剧结局给淡化了、省略掉了,远不如原著《缱绻与决绝》有马克思所说“历史的必然”的深刻性。

倘若以此来类比我80年代的藏书,我的阶级成分不能算是“富农”,也起码是一个“上中农”了。拿了工资,我会像《生万物》中的封二和宁学祥对土地的渴求一样,贪婪地去购书,那书房就像永远无法填满的沟壑。那个“读万卷书”的金句深刻影响我,让我幻想“家藏万卷”的幸福。虽然,我知道“买来的书不一定全部会看完”的真理,但我也坚信“书到用时不求人”的满足感。

在扬州逛街,除了去新华书店购买急用的新版图书,我的脚步总会不由自主地迈向天宁寺的旧书摊或古旧书店。

无疑,从旧书摊上淘便宜的旧书,古已有之。50年代,许多旧书店已经公私合营,而到了60年代,旧书摊被扫荡一空后,贩书走卒消失殆尽,南京城里几乎就剩下杨公井独一个古旧书店可去淘书了。那是20世纪初中华书局在南京开设的一家书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被新华书店所接管,改成了国营的书店。书店的招牌乃为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胡小石所题,书法既有金石味,又有书卷气。我想,旧时的文人,包括著名的大学教授,不费一年的薪金就可买一栋别墅,但他们也时常会去旧书店、旧书摊上淘书。可见,获取藏书的渠道是多种多样的,买旧书,不丢人。

1978年,董健先生让我去古旧书店,把1949年至1977年的《人民文学》和1958年至1977年的《文学评论》(创刊时叫《文学研究》)买回来,供现代文学教研室的教师使用。那时中文系的现代文学教研室,大概是南京大学最大的教研室了,占用了一个教室。硕大的教研室里,书架却是空空的。董健先生是教研室主任,正在与北师大的郭志刚先生一起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我心里暗暗猜想,他是为了编辑工作方便,奔着临时占为己有的目的去的吧。他交给我一封信,是写给新华书店负责人的,一问才知,负责人就是他哥哥。

我兴奋不已,骑上三轮货车,带着几百元的“巨款”,前去古旧书店淘书,俨然一派“大财主”气势。当然,我也多了一个心眼,从家里取出了300元现金,以备“揩油私购”。

一切都十分顺利。古旧书店的负责人热情地接待了我,照单全售。那是按年份装订成合订本的旧书,深蓝色硬精装封面,巨沉。我向书店负责人扯了一个谎,说董健先生也想私人购买一套《文学评论》。因为上司在电话里已经告知购书者是他弟弟差遣来的,店主看来者是蹬三轮货车的,估摸是个年轻的勤杂工,便立马允诺再加一套。我如获至宝,像窃贼一样,匆匆忙忙与店里的搬运工一起,将杂志搬上三轮车,逃也似的绝尘而去。

于是,那一天是我毕生淘书最辛苦也最幸福的一天。早晨,在中文系小楼(如今属文物保护建筑的赛珍珠旧居)后面,取出三轮货车,先骑到杨公井的古旧书店;取货后,把私货送到城东光华门外的石门坎、我的家里,然后再骑回南大。来来回回折腾一番,足足骑了50里地,好在我曾经当过六年的农夫,这点轻松的体力活,只当是骑车在平坦的大道上看城市风景。

最后一缕斜阳照在我浑身洇湿的衣衫上,在西南大楼下,当我把一捆捆书籍搬进教研室、归置在书架上的时候,尽管汗流浃背,心里却是凉爽无比。那天,在南园二食堂,我狼吞虎咽,猛吞了6只大肉包。

1988年底,当我再次回到南大时,因“当时父母在南京有房子者,一律不再分房”的规定,我的小小天堂屋梦碎。借住在亲戚家,书籍堆在小火瓦巷48号有着老虎窗的阁楼上,查找很是不便,只能天天又泡在系资料室里找书。

好在小火瓦巷就在古旧书店后面。无课时,写作累了,便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又不由自主地踏进此爿店门,翻阅旧书。那时我的皮夹子里总是要放600元钱,以备应急之用,无疑有一部分送进了古旧书店。

即便是旧书店,那种带彩印的艺术类书籍的价格仍然昂贵无比。那是一个普通读书人无法承担的书价,我只能在文字书籍中淘乐。与在新华书店购置的新书相比,旧书的品相是差一些,有些甚至是破烂不堪的,但是淘来的书自然也有独特的乐趣。乐趣何在?

如同翻阅旧照片一样,它能够唤起你的历史记忆。我当年在县城新华书店里买来的新版书籍,如今早已成了泛黄的旧书。看着书架里那一摞摞旧书,你就会想起读书的一段历史故事。

然而,这些旧书也有起死回生的时刻。当你写到那个时代背景下的论文时,脑海里就会记起它们的存在,想起当年的阅读观感,这与如今的价值观念早已大不相同了。激活这些史料,重新梳理文学史,用批判哲学的逻辑重新审视当下,它们就变成了我写文学史不可或缺的投影仪。

我曾从扬州旧书店里买来精装本的毕达可夫讲义《文艺学引论》,由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翻译,1958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原价是2元人民币,价格不菲;1975年我用1元钱便购得了,用扬州话说,“赚大发了”。半个世纪前购来的旧书,出版时间至今已六十七年了,它也成了古董书。但这本蔚蓝色精装版的书仍然像雕塑一样,站立在我的书架上。我看到它,就像看到一幅幅历史的肖像画,一个个熟悉的老师面孔和他们演讲时的激情,都从旧书里蹦了出来,历历在目。

这些从旧书店和旧书摊上淘来的大量书籍,并没有因为搬家而被丢弃,这是书的幸运呢,还是因为我占有欲的幸运呢?我以为,作为一个学者,任何书都是有用的,只有当你用到时,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珍贵。

我在书写这段文学史的时候,这些淘来的旧书帮了我许多忙。比如1950年代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多辑合订本《文艺理论学习小译丛》,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理事会会议(扩大)报告、发言集》,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学中的现实主义问题》,195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胡风文艺思想批判论文汇集》(这些旧书让我看清了中国许多作家思想心路的曲折离奇历程),195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论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1960年代作家出版社“新建设编辑部”编的《美学问题讨论集》丛书,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七十年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苏联关于“开放体系”理论的讨论》(在中国大转折时期来临之际,这本书对理论界影响甚大,我本来想就这个问题专门写一篇文章,由于种种原因,被搁置下来了)……这类旧书甚多,真是数不胜数。淘来时,并没有花多少钱,那单位图书馆的蓝印章清晰可见,后面的借书卡片登记犹在,留下了一个时代的印记。

读淘来的旧书,格外亲切。它不但省去了去图书馆费时费工查找的困难,信手拈来,方便至极;而且,更让我引以为傲的是,这是属于我自己的藏书,闻着它的霉味,我并不觉得刺鼻。

时代巨变,当旧书店在城市里惨淡经营、力不从心而逐渐消失的时候,它却以顽强的生命力出现在网络上了。读者为王,他们发现商业宣传十分热烈的作家作品,在网上购买比在实体书店里购买更便宜,如果不是为了去书店凑热闹、看名人,去获得一本作家的签名本,他们完全可以从网上选择自己需要的作品。

我的淘书生涯从此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新世纪以来,我再也没有进过新华书店和民营书店。逛实体书店的快乐被网购所替代,甚至对像南大旁边青岛路的旧书店也无兴趣了。我在网上淘书,获得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

我在网上主要是淘旧书,因为除了并无瓜葛的出版社,保持联系的出版社出版新书时都会寄一本样书赠我,尤其是作家的作品,为我省下了不少淘书的银子。我在网上偶尔也买新书。即便是新书,也比市面上实体书店便宜多了,有的甚至在5折以下。当然,网购书籍也包括我自己出版的书籍,若出版社赠送的样书少,我就自己在网上购买后送朋友。

而淘旧书的乐趣,是购新书所得不到的,也是他人无法体味到的快乐。

夜半三更,在万籁俱寂的氛围中,独自悠闲地在旧书网站上淘书,多半是因为白日在看书写作时,记下了文章中提到的我没有读过的书籍。于是,我就在网上寻觅,有时甚至会触类旁通地寻觅到论及同一问题的书籍。这比过去在图书馆里查找单一的一本书,更有开阔视野的乐趣。

夜巡淘书,没有实体书店的纷扰,店家所展示的只是旧书的照片,以及作者和译者。没有版本目录,只有是哪个出版社出版的,甚至连出版年月都不注明。你得在大量的店家中,寻找到有多页照片展示的良心店家。他们会把书的品相、目录、内页,甚至版权页展现出来,至于品相嘛,他说几品,权当一说而已。我与其他在网上淘书者不同的地方是,我往往选择那些品相差的书籍,越差越好,就是原生读者在书上写了批语的那种,良心店家会把批注痕迹发出来。我倒不是为了省钱,而是认为这样的历史印痕,才能让我看到前辈读者内心世界的思想裸露,这样的旧书才是最有价值的。

当然,这也与我自己的读书习惯有关。我以为只有这样读书,才是真正的读书——把自己即时性的观感,留在书页里,那正是对作者和书籍最大的尊重。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养成爱惜书籍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把书包上书皮,表面上似乎视为珍品。其实书在呐喊:你亲吻过我吗?!

旧书上的印痕,往往载满了历史沧桑,让你陷入无尽的遐想之中。有三本旧书让我获得了这样的乐趣。

一本是1987年4月四川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日本学者高阶秀尔的《看名画的眼睛》,当年定价是2元,扉页和末页上有原购书者的签名。此书后附29幅插图,就在10页和11页彩图——华多的风景画《爱之岛的巡礼》和戈雅的《裸体的玛哈》之间,夹着皱巴巴的1元和2元的人民币各一张。我想,这是读者购书时,用5元人民币找回的钱呢,还是其藏私房的购书款呢?这里面一定会有故事,足以让一个优秀作家像莫泊桑和欧·亨利那样,设计出一个如《项链》或《麦琪的礼物》般动人的短篇小说来。

还有一本是《城市姑娘》。为了写《重读恩格斯的〈致玛·哈克奈斯〉》,我在网上淘了一本品相不错的《城市姑娘》,那是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书底还盖着扇形的紫色印章“上海南京东路新华书店”。就在108页和109页之间,有一张参观券,上书“美术摄影书法篆刻展览”,下方写明主办单位是上海市建筑材料工业管理局,展出地址是人民公园展览厅,右边小字注明展出时间。这张展览券放在书里已经四十多年了,生生地在这两页之间洇出了土黄色的印迹。它经历过多少人的倒手,却能够安安稳稳地沉睡了四十多年,这不是一个奇迹吗?

再有一本就是197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瑞士学者雅各布·布克哈特所著《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扉页签名的英文书法似外国人所为,名字却可拼写成中文“许(徐)胜利”;购书地点写的是“南京”的拼音字母。我想,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是一个外国留学生,因为南大是最早一批接受留学生的大学之一,留学生都会起一个中国名字。也许他就是一个意大利留学生,买这本书是想作中意文对照,这是一次熟练掌握专业术语的机缘。还有一种可能性,则是南大外文系或其他人文学系的老师或学生购得此书。同样,让人觉得惊喜的是,在14页和15页之间,一枚正面是彩色烫金的中英文“元春省亲”、反面是1979年年历的书签夹在其中。四十六年过去了,深深的印痕把这两页纸洇成了长方形的印迹,犹如时代的分界线。

网上淘书的快乐,不仅仅有无人打扰的清净,隐私性强,而且还有一种摸彩的神秘感,再就是不用花费大量时间去实体店浏览,去受店家的白眼,且每花一笔银子,你都觉得赚了一笔。此外,还能省去运输的烦恼,它们会由快递小哥送到你家门口。

这样的淘书,何乐不为呢?

2025-11-05 □丁 帆 1 1 文艺报 content81435.html 1 淘 书 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