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的那个周末，忽然想起来，我有一段时间没和周明先生通话聊天了。于是，我给周老打去电话。接通后，是他家属的声音，这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家属跟我说，周老肺部感染，正在住院，不太方便接听电话。我祝福周老早日康复，说等出院了再去看望他，便挂断了电话。虽然周老此前身体一直不错，但最近两年，他陆续出现了腰椎疼痛、腿脚不便、嗓音沙哑、浑身无力等症状，我有些担心，不知道他这次能不能闯过去，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没想到两周后，我便在朋友圈看到了周老辞世的消息。

周老是我在北京文坛年龄最大的朋友，比我大51岁，是我名副其实的忘年交。大家熟知他，是因为他为文学奉献了一辈子，是因为他那助人为乐的热心肠。在《人民文学》当编辑时，他扶持了一大批青年作家，策划推出了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等重磅文章。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工作时，他全身心投入筚路蓝缕的建馆工作，为文学馆征集了海量的珍贵藏品。退休后，他常常关心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的工作，为青年作家的成长、为家乡陕西的发展不辞辛劳。在我眼中，他既是我的师长，更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跟周老相识，是因戏结缘。2019年夏天，我在长安大戏院看西安秦腔剧院进京演出的折子戏，在剧院门口遇到了周老。因为此前读过他的散文集，看过他的照片，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我上前和周老攀谈，并自我介绍，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我们算是相识了。他告诉我，他是陕西周至县人，从小喜欢听秦腔。20世纪50年代来北京工作后，只要有秦腔来京演出，无论多忙，他和乡党、评论家阎纲一定去看，感受那久违的乡音。后来，他陆续给我推荐了陕西戏曲研究院李梅、西安易俗社惠敏莉、三意社侯红琴的戏，我和她们也成了朋友。

除了戏，我们谈论最多的是文学。他知道我喜欢散文创作，就常常鼓励我，希望我在工作之余能多写点东西。2021年，我写故乡的散文集《望乡书》即将出版，我把书稿打印出来送他指正。他认真阅读了全稿，并手写了两页纸的推荐语，给予高度评价，还专门请作家贾平凹为我题写书名，令我十分感动。

一些珍贵的书，包括冰心、柏杨、贺敬之签赠他本人的书，他将它们转赠给我，并在冰心赠书的扉页题写“我虽喜欢冰心老人的书，但我愿将它赠送比我更爱书的吕振小友”。他本人创作的十几本散文集，以及他主编的三卷本《历史在这里沉思》的日文版，他也慷慨相赠，这同样是极珍贵的书。

知道周老和著名评论家阎纲老师是几十年的好友，我找出了自己收藏的五六本阎纲老师的书，委托周老代求签名。过了几个月，周老把书还给我时，每本书上都有了阎纲老师的签名题款。周老跟我讲，现在阎纲在老家陕西礼泉居住，他是前段时间回去看望阎纲，专门把这几本书背回去请阎纲签的。我一听大为吃惊，说，您都快90岁了，怎么还亲自把书背回去，寄个快递就是了。周老说，我看这些书都是几十年前出版的老版本书，怕快递寄丢了可惜，所以亲自带回去又带回来了。这真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既感动于周老的热诚相助，又为给老人家增添了麻烦自责不已。

周老家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东门外，那条路上的兰溪餐厅留下了我和周老举杯小酌的无数次美好记忆。我和周老会约在周末的中午，到兰溪餐厅会合，边吃边聊。我陪着他一起喝点酒，他至多喝二两，最常点的菜是扁豆丝炒肉和宫保鸡丁。周老跟我聊文坛往事，一聊就是两三个钟头，他是中国当代文学七十年的亲历者。茅盾、冰心、巴金、丁玲……这些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周老和他们都有交往。通过周老的讲述，那些历史的细节一一浮现出来，我对文学史的认知也更加鲜活立体了。

周老知道我女儿正在上小学，他经常惦记着送给我女儿陕西的美食，有周至的猕猴桃、洛川的苹果、西安的馍等，我和家人都特别感动。我跟周老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给我发快递、寄东西，多麻烦呀。周老说，不麻烦，都是家乡的朋友寄来的，我也吃不了，送你女儿吃，顺丰上门来取也很方便。我不知道如何报答周老，于是我也给周老寄我老家的特产，感觉就像走亲戚一样。春秋更替，寒来暑往，在这似水流年中，两个相差半个世纪的朋友，互相惦念着对方。

周老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有一回，我去周老家里看他，碰到他在吃早饭，他的早饭竟然只有馒头和豆腐乳。他家里养着几只猫，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晒着太阳，非常安逸。我知道周老会写书法，于是想跟他求一幅字。他从书架上拿下几张前几天写的横幅，说自己不是书法家，写得不好，如果喜欢，随便挑选。我也不客气，选了几张喜欢的准备拿走。没想到，周老竟然又找出来一方砚台和一盒毛笔，说他自己以后也写不动了，把这些送给我，我也可以练练毛笔字，感动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近两年，周老希望我帮他做一些事。一是希望我写一些关于文学史料的文章。他曾经将茅盾临终前设立文学奖的绝笔信复印件、郭小川给他写的诗歌条幅复印件，以及他和毛主席、周总理的合影等资料转赠给我。他说手头还有不少文学资料和作家信札，等整理出来后陆续给我，看能不能写成一批文章。二是希望我陪他看望老朋友。前年秋天，我陪他去看望了93岁的老友邓友梅。他们因为疫情没有见面，久别重逢，紧紧拥抱在一起，非常激动。我给他们拍了很多珍贵的合影，并写成文章发表。后来，他说想再去看望艾青的夫人高瑛，她比周老大1岁，也九十多了，但周老因身体原因，一拖再拖，没能成行。关于撰写文学史料文章和看望老友高瑛，成为周老和我没能完成的约定，这是永远的遗憾。

这些年的交往中，我充分感受到了周老的谦虚低调、乐于助人。在他90岁那年，陕西周至作家张兴海为他写了一本传记，打算出版，也是送给周老90岁的祝寿礼。周老把唯一一本打印的样书送给我看，让我提意见。我看完后，认为书稿整体很好，对个别地方提了一些具体的修改意见，他非常赞同，并向我表达了谢意。后来，我迟迟未见该书出版，就问周老缘故。周老说，他想了想，自己一辈子就是个普通编辑，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所以没有同意该书面世。

他的一腔赤诚、乐于助人，几乎认识他的人都能感受得到。我有时候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他永远那么善良温和，永远那么古道热肠，无论是对同乡友人还是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只要有求于他，他都倾尽全力热忱相助，不知道有多少人得过他的提携和关爱。这几天，我陆续看到有人写怀念周老的文章，人们都在念叨着他的好，说他是一个“活成菩萨的人”。他一辈子就像一条灌溉文学田地的大河，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真是人间的“活菩萨”。

周老走了，回他的故乡仙游寺“仙游”去了。从此，文坛少了一位可敬的长者，天上多了一颗耀眼的星辰。在他的晚年，我能成为他信任的小友，是我莫大的幸事，也让我感受到了浓浓的人间温情，我将终身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