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力量

从《撞空》到《证明》:

他们一样可以走出自己的宽广之路

■念 一

河南夏邑人宥予并非出身于文学专业,他研修的是建筑工程类专业,毕业后先后在郑州某保险公司、上海某小型软件公司工作,之后在保定开小饭店。2018年,宥予的妹妹问他要不要来广州,他又成了一个在广州长居的异乡人。

宥予凭借首部长篇小说《撞空》斩获多个文学奖项,从名不见经传的素人变成作家。这看似是一个一鸣惊人的故事,实则背后经历了漫长的屡投不中。在《撞空》之前,他的中短篇小说很少能在杂志上发表,这其中甚至包括后来被名刊认可的作品。但宥予并没有将自己的故事“苦难化”,一如他写青年人时尽量避免廉价的自我投射与美化,而是采用一种冷幽默的语调进行讲述。

宥予的写作与河南和广东有关,但比起特殊性,他更关注普遍性。广州与深圳在他的小说里差异没有那么大,他更着力描绘的是当代都市青年人共有的生存处境。从《撞空》里何小河远离家乡、在异乡“悬浮”、经历离职又在流动制造生活的“变形”,到《最好的运气》里乘绿皮火车出去做工的青年人,再到《塞里史龙洞》被困者对生活出口的期盼,宥予搭建了自我写作世界里的青年群像。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持续努力地,以一种不自恋、不感伤的姿态,描绘着同时代的青年。

在《撞空》中,宥予笔下的主角是一个出身中原、面目模糊的“广漂”。小说尝试将伪纪录片、私小说、悬疑故事与日记体结合,主角何小河充满怀疑地审视自我与世界,在都市之海漂浮,通过食物、恋人、二三朋友和并不地道的广州白话,维系与广州的联系。在公司上班时,他是一个安分守己、不出挑也不落伍的普通员工。但在某一天,他开始打破这种常规,投身于一种大众无法理解的生活。

《撞空》的开头使人联想起加缪的《局外人》,当代职场里人员的频繁变动与情感淡薄,浮于纸上。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基于相似生存状态的饮食男女,他们结成友人甚至情侣,但他们的关系更像是阶段性的。这个月两个人在一座城市,那便成为彼此分享心情的“秘密树洞”,但若有一人离开,看似热烈的关系又很可能转向淡薄。宥予没有美化这种关系,将其刻意深刻,他更像是手持相机般记录,使小说形成一种“当代档案”般的质感。

在这些青年里,何小河跟田尚佳是两个典型人物。田尚佳关心公共议题,别人觉得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她却说:“我很懦弱,一点勇气也没有。”何小河上班时觉得自己是在认真生活,前女友小港却对他说:“你没有生活。”何小河喜欢抽离出来观察自身,他厌倦抒情话语,在评论别人的时候显得很清醒,但田尚佳看得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他被自身的自我中心主义限制,喜欢保持一个安全的站位来说故作清醒的话,这毋宁说是另一种软弱。小说后半部分,何小河不被常人理解的举动,反而象征着他在做出真正的改变。

何小河和田尚佳关心世界,谈论文艺,但处于自身的涣散、紧张和悬停之中,他们的不安与怀疑,都让他们习惯了不确定感弥漫的状态。

《撞空》及小说集《证明》里的若干篇目,被认为存在疏离感,小说里的主人公身在人群,又在局外,他们拆解外界的谎言与刻奇,努力用真实的态度去面对自我。但这份疏离不等于虚无,而是一份暂时沉睡的希望。

空间是理解宥予小说的另一把钥匙。宥予在中短篇小说里构建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头是河南,一头是广东;一边是暮色中的乡土社会,一边是承载了数千万外来劳动者的珠三角城市群。河南的许多青年会去经济发达、需要大量劳动力的珠三角打工,乡土社会中长大的青年交汇于城市,但他们擦肩而过,奔忙于各自的生活。

宥予笔下的青年普遍处在“过渡状态”,他们面临社会结构调整、技术变革带来的压力,惶惑于所学知识与时代潮流之间的断裂。在对世界的融入中,他们对自我、对亲密关系保持着一份抽离的审视。《塞里史龙洞》里的常青告别了对于浪漫爱的美化,她对前男友的观察是热情早已冷却后的描述,所以她感到“他们竟然都有一种奇异的自大,深陷一种世界辜负了他们雄心壮志的失意之中”。

身处逼仄,憧憬辽阔,试图在精神上寻找一个出口,这是宥予笔下青年人的普遍心境。《塞里史龙洞》创作谈里的这句话可以点题:“半梦半醒间,隐约看到一个人,仿佛是我,困在当下的狭窄之室,而同时有另一个自己正在沙漠跋涉,去往塞里史龙洞。”

以广州城和谷楼村为标志,宥予营造了一个模仿现实,又允许幻想之事发生的世界。那是一个普通人需要花费大量心力去维持基本生存,善良的人时常被辜负,但肩负志向、心性热诚的人依然带着希望、带着对爱的期许走下去的世界。

在接受专访时,宥予谈及《扒火车》时就说道:“我动用了我的私心,保有一份对爱的希望……或许对爱的希望永远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宥予的小说看似冷气,仔细辨别又有热气腾腾的地方。他既书写着断裂与消失,也呈现一个人在完成对过去的回望后,进入新阶段的可能。

稍显不足的是,在对城市青年的描绘中,《撞空》和《证明》都没有对于城市社区系统运作、“再造社群”更深入的描绘。宥予目前写得较多的仍是家庭关系、职场关系,他笔下的恋人男女偏向文艺青年,他们关心文艺,热衷于谈论公共议题,但他们没有丰厚的经济基础,精神与肉身之间的巨大落差撕扯着他们。如果写作者能在此基础上,关注到当代青年缔造的新型社群,他对青年群体的描摹,或许能拥有更深厚的生活基础与更丰富的情感层次。

宥,本义为“广厦容人”,引申为宽恕、包容、宽广。宥予用这个字做笔名,或许也是对自己写作的一种期许吧。那些纸上的人物,他们生命短暂、名气微小,但他们一样可以走出属于自己的宽广之路。

(作者系青年作家)

2025-11-12 ■念 一 从《撞空》到《证明》: 1 1 文艺报 content81530.html 1 他们一样可以走出自己的宽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