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网络文艺

“社交共评”: 新大众文艺评论的当下形态

□周兴杰

凭借漫步“云”端之便,作为用户的新大众一跃成为“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活跃发声者。这不仅使他们能够以更多样化的方式参与到文艺的生产与再生产、欣赏与消费中,而且获得了更大的文艺评论自主权。网络文学诞生后,读者在线评论一直都是新大众文艺场域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当前,人们追剧发弹幕、听歌写留言、读网文发表“本章说”……一边欣赏、一边交流,已成为常态。这不仅大大提高了人们的欣赏热情,而且也形成了新大众文艺生产中“创作—传播—接受—反馈”的即时闭环。这样一来,大众对文艺的见解变得清晰可见,对文艺生产的影响也愈加显著。因此,在探讨新大众文艺时,新大众文艺评论值得我们予以特别重视。

“社交共评”的出现及其形态特征

近年来,随着各种网络媒体平台上社交功能的提升,“社交即内容”的趋势进一步凸显,新大众文艺评论也呈现出社交与评论相混合的新形态。不难发现,当下虚拟社区里很多评论越来越像聊天式评论,或者是评论式聊天。哔哩哔哩平台(B站)用户热衷使用的弹幕评论,就是此种评论形态的典型。因其优异的传播表现,各平台纷纷效仿,连一些网络文学平台也在小说文本页面嵌入“段评”功能,以满足读者一边阅读、一边评论、一边社交的需要。在这样的媒介环境中,人们有时候会从评论滑向聊天,又会从聊天自然滑向评论,交流题旨随机蔓延,如同人们在虚拟社区中摆开了一场场“龙门阵”。因为这样的评论形态形成于数字社交媒体构建的群体性欣赏场景中,又兼具社交性与评价性功能,所以不妨将其称之为“社交共评”。

在《讲故事的人》中,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坦言,印刷媒介中的小说读者是“与世隔绝的”,其他艺术欣赏中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隔绝状态。但数字社交媒体场景中,群体性“共赏”成为普遍的新大众欣赏方式。相应地,在线的文艺评论形态也成为一种群体性的“共评”。由此,我们发现,专业的文艺批评与新大众文艺评论在形态上的一个显著区分:前者是独立审读作品后,经过深思熟虑发表的苦心孤诣之言,是一种独白式阐发;后者则是人们在虚拟社区中共赏后,有感而发形成的意见交汇,是一种交互式的话语生产。

“共赏”“共评”使人们明确意识到他人的在场,尽管仅是虚拟性在场,但这也让他们变成可自行组装的“电子街坊”,社交需求由此而生,社交性话语由此渗入文艺评论话语成为“社交共评”,犹如飘荡在虚拟社区中的“街谈巷议”。网上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有网友翻唱了一首《懂你》,并发到平台,其他网友纷纷评论。有人评价他唱得很感人,有人则留言“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了”,或者“某某某我想你。你还好吗?”也有人蹦出来一句“大家好”。然后,各种随机的交流枝蔓开去,所踪难料。或许,在专业的文艺批评者看来,这种“社交共评”中有太多无关艺术性的废话,甚至其形式本身就是对文艺欣赏完整性的破坏。

的确也有许多用户选择不发表评论,甚至关闭评论区。但“社交共评”的出现,却激活了一种类似于口语交流的场景功能。要知道,日常生活中人们在摆龙门阵、讲故事时,是允许“好奇宝宝”式的听众插话提问或发表意见的。人们听完故事,很多时候也是把它当作一件“事”来评论,而较少就故事讲得怎么样发表看法。而专业的文艺批评则不然,它主要是艺术技巧与作品意义的鉴赏、评价。

可见,“社交共评”是大众把文艺作品拉回到日常生活的一种方式,这让作品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大众用它丰富了自己的生活体验。而专业的文艺批评则指向作品本身,要求沉浸到作品内部,通过对作品艺术价值的揭示,让人有所启悟,这是现代公共领域的一项严肃工作。可以说,前者给大众的文艺欣赏增添了一种别样的乐趣,后者则专注于提升人们的艺术品位,二者的作用方向与功能并不相同,但都是今天的文艺实践所需要的。

“社交共评”中的情感认同

专业文艺批评与“社交共评”有着显著的形态差异,根本原因在于它们孕育于不同场域。专业文艺批评诞生在现代公共领域中,因而其言说方式基本遵循交往理性。而“社交共评”生成于虚拟社区,其话语生产受作用于特定趣缘的情感认同驱动。

“社交共评”的情感认同存在社群认同与自我认同两个基本维度。好的新大众文艺作品如同一根根纽带,将喜欢它们的人联结到一起。这些趣味相投的人逐渐汇聚成新部族化的虚拟社群。当然必须承认,也存在一种反向汇聚,就是特别不喜欢某些作品的人也会聚到一起,或者挤入前一类虚拟社群。但不管哪种情况,“社交共评”都会发生。不过,趣味相投者之间的“共评”一般会强化彼此间的社群认同,而异见者之间的“共评”则有可能演变为情绪化的“骂战”。这是“社交共评”的异化形态,已不属于文艺评论范畴。

“社交共评”中的自我认同更为有趣。数字世界,芸芸众生沉浮于信息浪潮之中,踏“浪”而行的人有更多机会与他人相遇。他人如镜像,唤起自我意识。如何不让自我淹没于亿万人中,或许是藏在每个新媒介用户心底的焦虑。当它潜滋暗长为某种心理动力时,就会促使人们去努力创造与众不同的自我表达方式。因此,网络上才会涌现那么多令人拍案叫绝的“高论”“妙评”。网友们其实对此早有察觉。网络流行语“自古评论区出人才,千古绝句随口来,你一句我一句,评论区里笑岔气”,描述的就是这种状况。

由此,网络评论区也就升级为创意与幽默的集散中心。而人们如此刻意地去追求富于创意或幽默感的表达,除了确实是有感而发的表达需要之外,不也暗藏着某种自我表现的需要吗?可见,“社交共评”中的如珠妙语,诚然是一种文艺评论,但也包含一种“秀自己”的操作、一种独异性的自我展示。

在《独异性社会》中,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一再强调,独异性不是独特个性,它不过是在社会文化中被制造出来的“与众不同”。这一洞见提醒我们,当下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各式个性“外衣”,终究不过是社会定制之物。于是,一种难逃罗网的悲情氛围弥漫开来,似乎无论社会条件怎么变化,这都是大众的宿命。诚然,无视独异性社会理论的批判洞见,无异于掩耳盗铃,但我们有必要追问,大众对此全然无能为力吗?

“社交共评”中存在意义的升华

其实,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通过它,足以见出新大众文艺实践中蕴含着突破的可能性。

“万人起剑送红炉”就是这样的例子:某日,一女子用“红炉点血”的账号在小说《剑来》的书评区留言。她坦言这是她丈夫的账号,丈夫生前极爱这部小说,经常与她分享故事情节。丈夫身患重病,去世前一天将手机屏保换成书中一句“还不曾去过倒悬山”,第二天抱憾而去。留言一出,评论区震动。万千书友涌入,仿效书中礼仪,留言如“起剑”,恭送道友红炉“飞升”。后来,更有书友将此以精彩文笔写成故事。故事中红炉化身小说中的剑修,他去过了倒悬山,见过了陈平安,然后只身仗剑入蛮荒,力斩两大妖,返回剑气长城,在城头刻下“来过”两字。又有书友据此制作出短视频投放各个平台,评论区再现众人“起剑送红炉”的场景,实现了“破圈”传播。

这个事例成为最无可辩驳的证明,证明书友“红炉点血”对小说热爱的纯粹性,也证明小说给予了他以力量和快乐,支撑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与病魔斗争。这正如本雅明所说,小说就是通过“陌生人的命运燃烧的火焰”,为读者提供他们从自身命运中“从来汲取不到的热量”,进而温暖了他们“冷得发抖的生活的希望”。在这一点上,可以说网络小说与之前的小说是一致的。甚至,网络小说更在意普通人的感受,希望让他们代入小说人物,精彩地活过一回,以弥补生活中的某些遗憾。

其他新大众文艺作品也有类似功能。应该承认,选择这样的作品,就是选择某种独异性的生存方式。当人们真情投入其中时,独异性生存会发生一个关键性的转变,那就是从向外追求与众不同的姿态转变为向内追求独属自身的感受,由此生出新的热情,温暖自己的人生,点亮生活的希望。

“万人起剑送红炉”,不过是大众情感共鸣的具象化表达。由此,我们也得以明了“社交共评”之于新大众自身的意义,那就是当人们用键盘输入评论时,就如同小说中剑修在城头刻字,都是在告诉这个世界:

我们

来过。

(作者系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

2025-12-05 □周兴杰 1 1 文艺报 content81873.html 1 “社交共评”: 新大众文艺评论的当下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