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新作品

“绣”里人间

□葛水平

作者(前)调研彝绣制品工坊

独龙江乡今貌

彝族刺绣里的“天人合一”

20世纪90年代,喜摄影的人去往金沙江,用镜头在旷达与梦幻的山水之间推拉摇移,记录下了禄劝。掌鸠河由北向南,穿越秀屏坝子,左拐向东,汇入普渡河,再决然反向入境,由南而北一路接纳了包括洗马河、九龙河在内的溪涧泉流,在轿子山下流入金沙江。

彝族、苗族、傈僳族、壮族、回族等民族渐次以大分散、小聚居的形式定居在禄劝大山的褶子里。在长期的多民族聚集中,各民族相互融合又自成风格,成就了三水一江之地多民族繁富绮丽的文化。

从人文特征上看,禄劝彝族属金沙江沿岸众多彝族支系的倮倮支系。在禄劝彝族历史文化中寻旧,可以发现彝王府建筑汇集了云、贵、川、桂四省区彝族民居的特色,古镇内的土司府、彝族文化研究中心等则完整呈现了罗婺凤氏从“雄冠云南三十七部”到“精忠报国”的千年历史脉络。

在土司府内,有禄劝屏山小学吆噜童声合唱团的孩子们身着多民族服饰,以汉彝双语唱响《心向北京》,纯净的童声交织着浓郁的民族风情。寻常声部歌唱,多是两三相和;而彝家孩童开口,竟能自然铺展五六个声部。那歌声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仿佛踏着月光行走在山间,心尖的浮躁瞬间被轻轻融化。你能清晰地触碰到非遗文化在少年们身上流淌出的鲜活气息——这不是博物馆里的静态陈列,而是带着体温的传承。

“孩子们的歌声里藏着文化的根脉,这般代际相递的力量,远胜千行万字的记载。”当地人介绍说,这支由汉族、彝族、苗族等多民族女生组成的队伍,曾摘得全国第八届中小学生艺术展演声乐类一等奖。她们站在那里,便是禄劝民族文化最灵动的“小小使者”,把禄劝的民族密码唱给了更远的天地。

或是来自征战之间的迁徙传播,或是起源于五谷丰登的光阴之中,在长期的社会实践中,禄劝各民族的女人以织、绣、挑、贴等各种工艺手法,绣制了千姿百态、古朴纯正、繁缛华丽、疏密有致、色彩斑斓的图案纹样。这些图案以特有的概括、提炼、夸张等造型手法及鲜明、生动的装饰形式,坦诚再现各民族风貌、生活习俗,间接表达了禄劝历史的流风遗韵、朴素辩证法与纲常伦理思想。

彝族服饰刺绣文化与地理环境密切相关,不同的地理环境有不同的彝族刺绣服饰与之相适应。在日前的第八届上海市对口地区特色商品展销会上,禄劝彝绣以其独特的民族风情和创新的时代表达,成为全场焦点。在中央展厅中,他们还成功举办了“好山好水好风光,物美人美乡村美”民族服装走秀。

心灵手巧的彝族姑娘,在长期的生活实践中,把与彝族生活相关的一些事物如花、鸟、虫、鱼、虎,或山脉、日月星辰、火、闪电等,绣制在服饰上。彝族人把内心对大自然和生活的热爱,物化为直观易懂的刺绣图案。这些图案背后蕴含着的哲学思想是值得我们思考的,比如他们的“天人合一”思想。

“天人合一”源于中国古代哲学中的道家思想。宇宙自然是大天地,人则是一个小天地。人和自然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故一切人事均应顺乎自然规律,达到人与自然和谐。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代表“道”“真理” “法则”,“天人合一”就是与先天本性相合,回归大道,归根复命。

“天人合一”不仅仅是一种思想,更是一种生存状态。热爱生命,热爱大自然,与大自然的旋律交融相和,与所有生命和谐共存,是“天人合一”的重要命题。这也是彝族刺绣中不断透露的信息。

马缨花是彝族的吉祥花。彝绣中的马缨花图纹除了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外,还包含着彝族女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石刀花纹样则象征着彝族兄弟姐妹手拉手、心连心,一心努力地不断前进。彝族刺绣、音乐舞蹈、民俗仪式等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构成彝族人精神家园不可或缺的根基所在。

我看到懒洋洋地靠在阳光里的彝族女人,她们靠在岁月的歌声里,靠在前世今生的轮回里。她们是在等待外出的子孙怀揣一束归心,落叶归根吗?

彝族服饰以其雍容华丽的刺绣技艺,镌刻着彝族迁徙的历史与沧桑,不愧是 “穿在身上的史书”。

青黛绣面

云南民族村的早晨是和缓的,像蒙着一层纱幔的雾气。在逐渐显露的过程中,各民族居住的村寨呈现出宁静和吉祥的气象。

从远处就看见了独龙族纹面女董春莲,她依旧美丽。寒暄后走进她居住的木屋,我们一起坐在火塘旁。火塘上吊着一壶煮开的水,淡淡的青烟弥漫了整个屋子。她的儿媳坐在有光线的门口绣着一只鞋垫,十字绣,图案是两只熊猫。有两位其他民族寨子里的女人走进来,开始用我听不懂的民族语言闲谈。

董春莲坐在火塘旁边的凳子上,温润的水汽氤氲着纹着蝴蝶图案的脸庞。那面庞上的蝴蝶正张开斑斓的翅膀,在她低头惶惑的瞬间,一起一伏飞到时间仿佛已经静止的独龙江上。

这时候小儿子熊文华走进来。英俊的小伙子,下巴颏上长着几根胡须,笑起来依旧很纯洁。当我和他母亲交流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为不太会说普通话的阿妈翻译。

“阿妈也常常会在民族村外面遇上很多好奇的目光。通常,我们都会主动跟人家介绍,这是独龙族特有的纹面,阿妈是最后一个纹面的独龙人。”熊文华说。

云南民族村在云南省昆明市西南郊的滇池之畔,占地面积2000多亩,是反映和展示云南26个民族社会文化风情的窗口。这里常年旅客云集,热闹非凡,是云南重要的旅游目的地之一。为了更真实地展现生活状态,很多民族村寨都由本民族人来经营,他们吃住都在民族村里。

在和我聊天的十几分钟时间里,有很多人慕“最后一个纹面女”的名气而来,找到董春莲的小木屋。干栏式小木屋与独龙江边独龙人世代居住的小木屋几乎一样,只是这里少了高黎贡山下奔流而过的美丽而又凶猛的怒江。

董春莲通常会与儿媳一起织独龙毯——这种七色织物是独龙人的生活必需品。独龙毯睡觉时可当铺盖,外出、劳动时又可当外衣。

和游客拍照,是董春莲的日常工作。无数长焦短焦镜头聚焦她、定格她,面对游客诸多拍摄要求,她从未有过不耐烦的时候。作为独龙族传统文化的守护者、传承人,她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来民族村十几年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从未打乱过董春莲一家的生活节奏,他们按照在独龙江边的生活、劳作方式,向来自世界的游客展示独龙族的活态文化。

独龙族纹面的习俗起源于各地古老的信念,纹面限于妇女,俗称“画脸”。《新唐书》称“文面濮”,《南诏野史》称“绣面部落”,可见独龙族纹面由来已久。“纹面女”在独龙族的文化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独龙族为什么纹面?据当地人口述和相关资料显示,有以下三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独龙江流域曾长期处于北边强势的西藏土司的统治之下,历史上土司经常南下抢掠独龙族女子。为求自保,独龙族女子只能用毁容来抵抗。

第二种说法是,独龙族人认为,人死后灵魂要去祖先居住的地方,只有纹了面的人才能找到正确的路,不纹面的就会迷失方向,无法抵达祖先居住的地方。人死后的灵魂会变成蝴蝶,所以纹面的图案是根据蝴蝶展翅的样式来绘制的。

第三种说法是,纹面的图案是独龙族不同家族区别彼此的象征,根据不同的图案,就能知道大家分别从哪一个氏族而来,住在哪个村寨。

三种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毕竟年代太久远,已经很难有确切的答案了。有可能三种说法都成立,也许早期是为了自保,后期则变成了图腾说,然后纹面师再略作修改,用于分辨不同氏族。无论如何,独龙族纹面是当今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尚存的纹面现象之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外界文明的影响,审美观改变,独龙族才结束了纹面的历史。目前,怒江独龙族纹面女的传统已经失传。

董春莲说,从前,女孩长到十二三岁就需纹面,用竹签蘸上锅底的烟灰,在眉心、鼻梁、脸颊和嘴的四周描好草图,然后用荆棘刺出图案,并马上敷上锅烟灰着色,所纹图案终生不褪,成了永远也擦洗不掉的记忆。如今,最年轻的纹面女60多岁,年纪最大的90多岁。随着纹面女的相继离世,曾经的上百个纹面女已剩下不到10人。

“在那个年代,母亲、阿姨都纹面,我们也觉得这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我大姨给我纹的面,那时也没有麻药,纹面很痛,眼睛和嘴肿得张不开。”说起纹面时没有麻药带来的痛苦,董春莲用手蒙着脸不停地摇着头。

“我们族的小伙子并没有觉得纹面是丑陋的,女孩们一样能获得小伙子的爱情。”董春莲说完仰脸笑着,然后看着门口的阳光,唱了一首独龙族的情歌:

猎人的牙齿缺了

是因为咬断过老虎的骨头

你的头发白了

是因为走遍了雪山峡谷

……

歌声如阳光下的露水包裹着花朵,歌声唤醒了林中的山泉——那是简单而深刻的快乐。我的心中袭来一阵波涛,莫名的心绪在奔涌,抬头看到一团淡如萤石的光,是高原的云,还是山峰上的积雪呢?

历史在时间里发生,又在时间中隐去。一条河流,养育了万千生灵。

山岩上的苔痕

是泉水流过的痕迹

眼角上的皱纹

是泪水流过的痕迹

树叶上的伤疤

是虫子啃咬的痕迹

心坎上的伤痕

是思念你时留下的痕迹

一个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却经由歌唱,对世界重新开口。

董春莲在昆明的生活自成一体,仿佛与熙熙攘攘的都市生活没有太大关系。更多的时候,她想念着逝去的丈夫、那些纹面的老姐姐和独龙江畔的木头房子。“我家两层的木头房子就在独龙江边,是和老伴一起建的。我们在江边种种庄稼过日子。家乡前两天带来消息,6月又有一个老姐姐走了。几乎每年都有人离开,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民族村一有假期,我就回去看看老姐妹。”

2006年9月,董春莲和小儿子熊文华在贡山县十字街等车回独龙江时,碰到了来自民族村的招聘人员。“民族村建了独龙寨子,想找你们进去工作,展示独龙族的文化,在那里生活就像在家里一样。”招聘人员说。

在大山里生活了半辈子的独龙族人,本能地排斥去昆明,总觉得外面的生活可能会难以适应。但最终,在贡山县旅游局工作人员的劝说下,她和8名独龙族同胞一起坐上了去昆明的车。

三天后,他们走进了这间隐匿在城市“民族村”中的“独龙寨”。十多年时间里,董春莲重复着一样的劳动,日复一日地编织独龙毯——这种最能代表独龙族文化的民族服饰,等待着游客的光临。

“昆明今年雨真多,时不时就下雨,独龙江应该也下雨了吧。”董春莲坐在云南民族村独龙寨的小屋里用夹生的汉语喃喃道。木屋里光线灰暗,火塘里的火光映在她满是花纹的脸庞上。

进门的游客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脸上有奇异花纹的老妇人,观察着屋里的各种装饰。有时候,很多游客为了看清她脸上的花纹,会盯着她看很久。

一起来民族村上班的人里,已有5人回了独龙江。整个独龙寨里,只留下了董春莲一家3人。董春莲的儿子熊文华,每天下午5点30分,都要在刀杆广场为游客表演。当广场上响起《独龙酒歌》的音乐时,董春莲便伏在木屋门口的栏杆上跟着清唱。每当这个时候,董春莲的思乡之情总会被勾起。表演结束后,儿子还要去各村寨进行交流,董春莲和儿媳简单地吃过饭后,便回宿舍看电视、睡觉,等着次日早上8点的到来。

从独龙江到昆明,从打猎、种田的农耕生活到每天重复一样的工作、每月拿固定工资,作为第一个走出独龙江的纹面女,近70岁的董春莲在向游客展示独龙族特有技艺的同时,也在让自己尽力地融入城市生活。

2011年,儿子结婚了。不久后,小孙子也在民族村降生,民族村独龙寨子里多了小孩子的笑声。董春莲抱着孙子在民族村玩耍时,突然发现其他民族寨子里也出现了许多孩子。孩子们的出现让董春莲高兴。成长中的一代人需要文化,需要离开故乡,需要知道城市和世界,孙子的成长缓解了她的思乡之苦。

撕开一条怒江大峡谷,董春莲的故乡就在其中,一个被外界称为“神域”的地方。

多少年来,怒江东西两岸的独龙寨人们“隔岸谈话听得见,见面握手走三天”。这绝不是夸张,有的地方哪怕走十天也难握手言欢。而且江水湍急,暗礁横斜,以船渡江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出行只能依靠溜索“飞”过峡谷,才能不断绝两岸间的联系。

董春莲居住的独龙江乡,是中国人口较少的少数民族之一独龙族唯一聚集的地方。风光壮丽、文化神秘、民风质朴,这片土地又被赞誉为真正的“世外桃源”“人间天堂”。峻峭奇险的高黎贡山,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相碰撞及板块俯冲的缝合线地带,也是著名的深大断裂纵谷区。高黎贡山北连青藏高原,南接中印半岛,使之无论是在气象学还是生物学上,都具有从南到北的过渡特征。

因为高黎贡山这一天然屏障,独龙江流域千年来与世隔绝,形成了独特的独龙江文化。独龙江河谷是一个神秘的河谷,最高海拔4936米,最低海拔1000米。峡谷中保留着完好的原始生态环境,蕴藏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即使新中国成立后通了公路,这里仍然有长达半年的冬季封山。直到2015年,高黎贡山独龙江隧道建成通车,才彻底结束了独龙族与世隔绝的历史,喧嚣的现代文明进入了这片古老的土地。

独龙语中“门租”是对各种民间曲调的统称,而“门租哇”则是对歌手的称谓。独龙族常用舞蹈和歌唱来表达喜怒哀乐,表现生产、收获、狩猎、建房、婚庆等事件,民歌曲调质朴淳厚,节奏自由多变,风格独特,许多神话和故事都借由“门租”而世代流传。

日出东方,我从东方来,人心永远向太阳。

丰满厚实的质感中,“门租”深蕴着独龙族同胞对祖先认同的激情和音乐的张力。咏唱民族的兴盛和家乡的美丽富饶,是云贵高原人民歌唱中最常见的题材之一。在这首古歌中,独龙族人认定他们是从太阳升起的东方来到此地,他们和汉族、藏族、怒族、白族、傈僳族等民族,是血脉相连的同胞兄弟。

“祖国”和“母亲”,对于独龙族来说,是一个同义词。

独龙族的族源及民族的形成,时至今日还没有较为清楚的脉络及线索。但从语言系属上来看,作为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的独龙族,应是来源于氐羌族群。他们是一个崇拜自然,相信万物有灵,把一切天灾人祸、疾病等都视为有一种超自然的神的力量在起作用的民族。举凡山岭、河流、大树、巨石等,都成为他们崇拜的对象。

一个渴望太阳并认为祖先是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走来的民族,一个充满火热激情的民族,经历了万千磨难。没有新中国,就没有他们的现在,因此,对祖国的深情,渗透在独龙族同胞滚烫的血液中。正如一位哲人所说的:“我热爱我的祖国,胜过热爱我的生命!”

董春莲坐在火塘边,青黑色的蝴蝶纹面在火光的掩映下透出神秘的美感。

作为儿媳妇,杨如春还记得,刚刚与丈夫新婚时,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好。“但每次阿妈要回独龙江的时候,都要买上大兜小兜的东西带回去,不但会分给亲戚,还会分给其他纹面女。要是老家有人生病、生娃娃要到昆明来,阿妈都会包个红包送去,虽然我们能力有限,但能帮一点是一点。”

杨如春也是独龙人,跟董春莲成为一家人后,她还学到了许多独龙民歌和织布技艺。

云南民族村里聚居着多个民族,民族“大家庭”和谐、幸福。除了在各自民族的节日互相庆祝之外,年轻的一代之间也开始有了爱情产生。平日里,他们常约在一起吃饭、唱歌、跳舞,像他们回家的路那样,歌声是爱情的纽带。

2025-12-10 □葛水平 1 1 文艺报 content81939.html 1 “绣”里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