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时间》是徐小斌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包含《杀死时间》《隐秘碎片》等新作,选取她45年创作生涯中最具代表性的篇目。这些作品跨越新时期和新世纪,展现出作家蜿蜒而生动的创作旅程。
徐小斌以书写女性历史著称。她笔下的女性人物总是成对地出现,如《缅甸玉》中的三梅与阿韵、《吉尔的微笑》中的姐妹、《天籁》中的母女、《玄机之死》中的鱼玄机与绿翘、《迷幻塔罗》中的何小船与朗华、《杀死时间》中的老太太与路小华……在极具实验气质和哲思意味的《美术馆》中,徐小斌探索的是生命与创作的奥义:就像视觉艺术大师埃舍尔用风筝和飞镖的图形连缀成鱼和鸟,让它们头尾相衔又彼此转换,小说的人物关系模式也自有其“同构与面具、普遍与特殊、重复与凸现”的规律。说到底,都是相似的风筝和飞镖连成的脸谱,或用《迷幻塔罗》中的比喻,都是难解难分的精卫与意怠。
我曾分析过徐小斌的精神内里与主流女性主义的区别。首先,她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天然的爱憎、奇特的引力和斥力,因而她小说中的温热与凉薄、割裂与对抗,就不能只诉诸权力结构和环境作用来解释。第二,她并不反对传统的女性气质,而是肯定女性的自由选择,厌弃被习惯权威和流行标准塑造的女性定义。第三,徐小斌将性别政治置于家国大义的前提和参照之下,别有胸怀和气象。第四,她不认为解决政治问题就能让人性光洁如新。对《杀死时间》这部选集的阅读又让我有了新的发现:恰如那阴与阳、鸟与鱼的迁移变换,徐小斌非常注重对性别气质流动性的发掘。《迷幻塔罗》将男与女写成了互为“别人”的对照组,却也没有封闭铃兰的选择可能。流动间,正是同构与异质的交叠、普遍与特殊的转换,是分合苦乐的假面舞蹈,是徐小斌悟出的埃舍尔之道。
小说集《杀死时间》的第二个醒目之处,是展现了徐小斌在文学形式上的不竭探索和驾驭多种题材与叙事方法的能力。《吉尔的微笑》和《迷幻塔罗》仿佛现代主义小剧场,让对照鲜明的人物和未必可靠的叙说在狭窄的关系盒子中发生化合作用,那些令人惊奇的偶然也都是紧密的戏剧设置下的必然;《秋瑾的东瀛之旅》和《玄机之死》是典雅的历史题材小说,前者上演了侠气纵横的女性义举和清末宫廷“被压抑的现代性”,后者则倾吐出女性被时间煎熬和辜负的悲怨;《缅甸玉》和《天籁》充满异域风情,前者以游历探访的形式讲述了边境惊心动魄的鉴玉纷争,后者则似一首始于浪漫、终于哀切的西北民歌。《美术馆》以美术馆的鱼鸟图样和少女塑像为引领,以运动的几何纹理串联碎片化的女性记忆,将多个“她”的往事变成艺术馆的展品,也将文学变成了某种装置艺术。《美术馆》像是《隐秘碎片》的先行预告,已包含凸显于后者中的碎片化折射、诗性游走、寓言性要素和莫比乌斯环结构。当然,《隐秘碎片》更进一步地在诗与思、故事与箴言、破碎与勾连、情节反转与禅意机锋间滑移,用真正隐秘的表达方式守护隐秘本身,借用小说中的语词来说,乃是构成了对世界的“不规则的透视”。
徐小斌是用她多变的文学样式和手法实现对宇宙、人生、爱欲乃至文学本身的不规则透视。她的文体实践不给人刻意生涩之感,其中的原因在于,徐小斌天马行空、开合自如的高能写作是一种在肥厚土壤中的自然生长,它基于作家灵性觉知的天赋,并且始终蕴含着她对人心世相的温热感触与锐利穿透。这也是因为徐小斌始终怀有对世界的赤子般的好奇,并在与生命共济的写作中一直保持着卓异的诗性直觉、语言质感和结构意识,使翩然的文学身姿总有活水灌溉。
《杀死时间》之迷人,还源于它丰富的哲学营养。如此“凶猛”的题目之下,它启发着读者对时间的别样思考,引导读者对小说时间辩证地重审。徐小斌描绘了诸多时间错位的情境,她笔下的人物也饱受时间煎熬。她总能观照到那些早熟的或晚熟的、错过的或回归的、短暂的或永恒的生命与情愫。想要“杀死时间”的又何止是同名小说里那个落得两手空空的邮差?而我们其实终究无法杀死时间,只能在流溢中挽留永恒,在重复中渴望凸现。
徐小斌在《隐秘碎片》的结尾表达了一种深沉的时间感悟。在小说开头企盼男友转世的依依真的等到他从平行世界归来,但他已不再英俊年轻,依依原本想要留住某种恩底弥翁式的永恒少年,最终却还是要迎接时间篡改一切的力量。在她丢开迷梦、承认并正视时间的那一刻,徐小斌似在告诉我们:“时间,或许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但也可能,它将是上帝最公正的信使。”
徐小斌在新作中写的邮差,让人想起著名文艺影片《邮差》(1994)中聂鲁达与邮递员马里奥的友情,想起他们用诗歌传递的爱与正义。徐小斌本人也是一位为世界传讯的信使。她以对心灵奥秘和性别关系的洞见遥指女性的未来,以巧妙的设计和深邃的笔触传达丰盈的哲学感受,让密涅瓦的猫头鹰在字里行间扇动翅膀。徐小斌40余年笔耕不辍,是因为她对世界有话说,对文学也有话说。《隐秘碎片》中的不少碎片都寄寓着她的文学态度,这些隐语或都指向当下的文学现场。《美术馆》中,夹在纸页间的蝴蝶如梦幻般开启了化蛹、成蝶的生命进程,也是关于写作与时间的寓言,象征着曾被禁锢的时间仍在顽强地孕育,仍吸收了生命与文字的力量,在纸页间凝聚出新的果实。
因此,《杀死时间》成为一部具有示范性的作品集,它为我们示范如何做文学的纯真战士,如何常葆艺术细胞的鲜活,如何矢志不渝地潜入海底、出其不意地触及天空。
(作者系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助理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