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花迷路了,它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它本来和千千万万的兄弟姐妹坐在同一朵云上,只需要瞄准一块自己喜欢的地方,轻轻地飘下去就行。可云下的世界是那么美丽,山脊像沉睡的巨兽,森林披着墨绿的绒毯,河流闪动着细碎的银光……
它一时入了迷,甚至忘记了降落。
当风掀起云朵,吹得它打了个转儿,雪花才缓过神来,发现云上只剩下了自己。
“其他的雪花呢?”雪花迷茫地问。
“都去了它们想去的地方。”云朵平静地回答着。
“那我,我该去哪儿呢?”雪花急忙追问。
云朵没有回答它,雪花也陷入了深思。
远处的山峦低声发出邀请:“到我这儿来吧,覆在我的身上,做一床蓬松的被子。冬眠的熊和酣睡的獾都会睡得更加安稳,还有那躲在树洞里的松鼠,也会拥有一个更香甜的美梦……”
什么是熊,什么是獾,什么又是松鼠?
雪花一点儿也不了解山中藏着的这些精灵。山峦仿佛看穿了它的疑惑,轻轻拨开一处山洞的入口。黑黢黢的洞口微微张开,鼾声传了出来,像大地深处沉闷的鼓点。雪花好奇地凑近,只见黑暗中有个肥硕的身影正蜷成一团,厚实的皮毛随呼吸起伏。熊忽然翻了个身,巨大的爪子不经意地遮在脸上,恰好挡住从洞口漏进来的微光。它睡得太沉、太深了,即使有雪花落下,它也不会察觉。
山峦又示意雪花注意一处不起眼的土丘。透过洞口的枯草,能看到冬眠的獾。它的睡眠质量比不上熊,总是不安稳地动着,尖鼻子偶尔抽动,短腿也轻轻蹬踹,仿佛在追赶或逃离什么。雪花有些焦虑,又在山峦的指引下来到一处树洞。
树洞里铺满橡子、松子和枯草。松鼠把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球,蓬松的大尾巴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像一床自备的绒毯。它的胡须偶尔一抖,耳朵在梦中仍支棱着捕捉风声。树洞很小,已经被它自己的气息和储藏的坚果填得满满的,甚至不能再装下一片小小的雪花。
“我恐怕挤不进一个已经圆满的梦。”
雪花摇着头,没有从云朵上飞下来,任由云朵带着它向远方飞去。
这时,下方传来河流的歌声:“到我这里来吧,让我们铺开光滑的冰镜。失眠的月亮和星星会在这里照影,路过的风也会在这儿梳理它的头发,整个世界会因为时间的凝固而变得完美……”
雪花趴着向下观望,结冰的河面锃亮,能映出大半个天空。但雪花实在太小了,即使非常努力,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看不见自己啊。”雪花叹着气说。
河流迟疑了一会儿,又悄悄融开一处薄冰,带着冰碴儿的河水一晃:“冰层下也有需要安歇的旅人,你能同我一道照看它们……”
雪花又俯向水面,在和着冰絮的河水里,它窥见许多安静的银鳞小鱼。小鱼不再像夏日那样快活地游动,只是静静地悬在水中央,腮叶极缓慢地开合,就连平日里灵活的眼睛也变得木木的。还有水底那些变成墨绿色的水草,它们不再随波起舞,而是顺着水流的方向舒展叶片,每片叶子都低垂着,仿佛在打盹儿。河流又扬起一道浪花,指向河床的老木船,船身半埋在泥沙里,船桨安静地搁在一旁。那些载过的渔火、听过的歌谣、摇过的数不清的涟漪,如今都化作河面上的一道阴影。
就在雪花愣神的瞬间,融化的河水正一点点凝结出崭新的霜花。霜花的纹路纵横交错,像一张精致的网,把河中所有的旅客都笼住了。而后,河流重新化作了那面巨大、光滑,但了无生气的镜子。
“到我这儿来吧,你也能够获得这一瞬的永恒。”河流的声音充满诱惑。
雪花低头注视着河面,终于在冰面上看见了自己颤抖的、小小的倒影。但它立刻退缩着钻回云朵里,没有回答,也不再探出头来。
云朵继续漫无目的地带着雪花飘荡。南方的空气太暖,温热的水汽钻入云中,雪花躲避着它们的触摸,生怕它们摸软了自己的棱角。云朵向北方折返,熟悉的寒意让雪花感到安心。它本想降落在那片雪原上,可雪原浩瀚,千万片陌生的雪花正一路高歌,整齐划一地建造着纯白色的王国。它不知道该怎么加入,便又畏缩地躲回了云中。
就在它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阵轻软的风拂过。风中隐约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声音:
“到我这儿来吧——到我这儿来吧——”
循着这个声音,云朵带着雪花,越过沉睡的山脉,蹚过冰封的河流,飘向光点密集的城市。在这里,无数窗格像发光的蜂巢,里面藏着雪花无法理解的热闹与寂静。雪花感到有些陌生和不安,但那缕细细的声音始终在前面引路。
终于,云朵停在一扇普普通通的窗前。一个瘦小的男孩正跪在窗前的旧沙发上,他双手扒着玻璃,努力向外张望。他的小鼻子在玻璃上蹭来蹭去,留下几道痕迹。雪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户对面只有黑黢黢的高楼和几盏孤单的路灯。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妈妈,”小男孩充满向往地问,“今年冬天该下雪了吧?”
屋里传来母亲温和却疲惫的声音:“今年恐怕也不会下雪的,我们这里很难见到雪的。等以后……等以后家里宽裕些,妈妈带你去北方看,看真正的雪,好不好?”
小男孩撇撇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把脸更紧地贴在玻璃上,呵出的气立刻凝成一团白雾。妈妈走过来,将他搂在怀里,顺手在雾气上画了一朵雪花。小男孩模仿着她的笔画,又画了几朵。母子俩你一朵,我一朵,玻璃上很快就布满了雪花。
小男孩敲了敲自己的涂鸦。“没关系,妈妈,”他的声音变得很轻,“现在不去看也行。等我长大了,我可以自己去看。我一定能看到真正的雪……”他又抬起头,认真地望向妈妈,“妈妈,将来,我带你一起去看雪花,看外面的雪花!”
小男孩的手指向窗外。那里,正好有一片不知去往何方的雪花。而那片雪花,也毫不迟疑地,飞向了他的心。
雪花说:“我找到我要去的地方了。”
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快乐“咻”地从小男孩心底轻轻扩散开来。他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妈妈,”他的视线透过窗外依旧黑暗却仿佛不再空荡荡的夜空,声音里带着一种确信的欢喜,“我好像……已经看见雪花了。”
母亲只当是孩子的傻话,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
许多年过去了。小男孩长大了,他果然去了许多能看见雪的地方。他登上过覆雪的远山,漫步过冰封的湖畔,也在真正的暴风雪中仰起过头。世界在他眼前展开,宏大而真实。但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见过多少瑰丽的冰雪奇景,他心底最深处,永远藏着一片曾经迷路的小雪花。
它曾跨越山海,悄然抵达,又与他一同见识到了广阔的天地。
